《银杏书页间的光》

初秋的银杏大道总让我想起那个总穿着灰布长衫的老教授。他拄着竹节拐杖站在满地碎金里，像一棵被时光雕琢过的古树。那时我刚搬进老校区宿舍，总能在清晨的朗读声里看见他。

“小夏，来帮我搬本《宋词选》。”他每次都这样招呼我。我抱着厚重的线装书跟在他身后，看晨雾从青砖墙头漫过他的银发。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标本泛着微黄，像他镜片后闪烁的星子。

那是2003年的深秋，我第一次发现他办公室的灯光总亮到深夜。透过虚掩的门缝，我看见他伏案批改作业，台灯在稿纸上投下摇晃的光晕。他手边的搪瓷缸里泡着几朵干菊花，保温杯上的水珠顺着杯壁滑落，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迹。

“教授，您该休息了。”我轻轻推开门，他慌忙用红笔圈住我论文里”生硬”的词句。老花镜滑到鼻尖，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：”小夏的手，怎么还是冰的？”我这才想起自己总穿着单衣在图书馆熬夜，连手套都舍不得买。

那天夜里他咳得厉害，却执意要去给晚归的学生送伞。我追到宿舍楼下，看见他踉跄着把伞塞给淋湿的女生，自己却任雨水顺着灰布长衫往下淌。他转身时，我瞥见他右肩洇开大片深色水痕，像朵被雨水打湿的木棉花。

2004年春天，他在讲台上晕倒时，粉笔头正从颤抖的指间坠落。救护车的鸣笛声里，我听见他最后那句”别让传统文化断了香火”。抢救室的红灯亮了三天三夜，他枕边摆着未完成的《宋词流变札记》，书页间夹着二十七枚不同年代的银杏叶。

葬礼那天，我翻开他留下的旧皮箱。褪色的备课笔记里夹着泛黄的信笺：”若我走，请将书稿寄给《中华词学》杂志。”最底下压着张诊断书，日期是讲台发作前的半个月。泛蓝的墨迹写着”晚期肺癌”，右下角有他娟秀的小楷：”学生夏小满，2003.9.15″。

整理遗物时，我在他教案本里发现个铁皮盒。里面躺着1998年的录取通知书、三枚褪色的银杏叶书签，还有张字条：”给二十年后的小夏——传统文化不是博物馆的陈列品，要让它活在年轻人心里。”盒底压着本《宋词选》，书页间新夹的银杏叶标本上，用钢笔写着：”愿此去星河长明，词心永续。”

如今每当我经过银杏大道，总会在某个晨雾弥漫的清晨遇见那个穿灰布长衫的背影。他依然在给迷惘的学生讲解”杨柳岸晓风残月”，书页间漏下的阳光为他镀上金边。那些夹在词句间的银杏叶标本，不知何时已化作细碎的金粉，飘落在每个认真诵读的清晨。

去年校庆，我带着续完的书稿回到老校区。在当年他晕倒的讲台前，把新编的《宋词新解》轻轻放在青石台上。风过时，飘落的银杏叶在阳光里翻飞，仿佛看见无数个晨昏里的剪影重叠——那个在病床上依然批改作业的老人，那个冒雨送伞的教授，那个在遗物里藏匿时光的守灯人。

暮色中的图书馆亮起灯火，我听见熟悉的朗朗书声穿透玻璃幕墙。那些穿越二十年的词句正在年轻人口中流转，像永不熄灭的烛火，照亮传统文化绵延不绝的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