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罗生门》的阴影

暮色中的京都哲学之道，细雨如丝。我撑着油纸伞，沿着石板路往龙安寺方向走。青苔斑驳的墙根下，几株晚樱在风中摇曳，花瓣落在石灯笼的铜锈上，像撒了一地破碎的真相。

“先生，您见过罗生门吗？”身后突然响起清脆的吴语。转身望去，是个穿月白和服的少女，发间别着褪色的木簪，眼尾有颗朱砂痣。她蹲下身，从竹篮里捧出个陶罐，罐口封着张泛黄的宣纸。

我认得那宣纸上的朱砂符咒，是平安时代阴阳师安倍晴明留下的封印。少女将陶罐举到月光下，罐底赫然刻着”罗生门”三个篆字，边缘的裂痕像张开的兽口。”祖父临终前说，罗生门在三条河交汇处。”

我们穿过哲学之道的石桥，雨丝忽然变得粘稠。少女的木屐在青石板上踏出细碎声响，仿佛在丈量时空的裂隙。转过南禅寺的回廊，果然看见三股溪流在石缝间交汇，水雾中隐约浮现出朱红色的门扉。

“这是阴阳师为封印恶鬼所建的门。”少女掀开陶罐的封印，罐中飘出缕缕青烟。我看见雾气中浮现出无数重叠的人影：持刀的武士、哭泣的少女、衣衫褴褛的乞丐，每个人都在重复着不同的故事。当武士之死、少女失踪、乞丐失踪三个故事在雾中交织时，我突然明白为何《罗生门》的真相永远无法拼合。

雨势渐急，我们躲进路旁的茶寮。少女从怀中取出本泛黄的《阴阳师录》，书页间夹着张发脆的地图。她指着地图上用朱砂圈出的位置：”祖父说罗生门后的世界没有四季，所有时间都凝固在黄昏。”我注意到地图边缘有行小字，用鼠须笔写着”见者皆疯”。

茶寮的老板娘端来一碗抹茶，热气氤氲中，少女开始讲述祖父的往事。七十年前，祖父作为阴阳师助手参与罗生门的重建，却在封印仪式上目睹了诡异景象——武士的伤口中长出青苔，少女的眼眶里开出血花，乞丐的骨头化作流沙。当祖父试图破译封印咒文时，整座门扉突然转动，将他们吸进无光的世界。

“祖父回来后变得疯疯癫癫，总说罗生门是世界的咽喉。”少女摩挲着陶罐上的裂痕，”每个经过的人都会被门后的世界吞噬一部分灵魂。”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，”您有没有发现？我们刚才经过的溪流，水都是逆着季节流动的。”

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，只见溪水中漂浮着枯萎的樱花，却结着冰凌。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现象，让我想起《平家物语》中记载的”罗生门之水”。传说中，闯入罗生门者会被门后的水侵蚀心智，最终变成永远在黄昏徘徊的幽灵。

雨停的瞬间，月光突然变得锋利。我们被吸入门扉的刹那，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炸开：平安时代的工匠在门柱上雕刻镇魂兽，镰仓时期的武士在门后与恶鬼搏斗，江户时代的旅人在门内寻找失踪的亲人。每个时空的碎片都在重复着同一个意象——罗生门既是通往地狱的桥梁，也是困住活人的牢笼。

在时空交错的瞬间，我看见少女的木簪化作青烟，而陶罐中的符咒开始燃烧。火焰中浮现出芥川龙之介的《罗生门》，武士的伤口里长出了真相的藤蔓，少女的眼眶开出了谎言的花，乞丐的流沙里沉淀着记忆的残片。当所有故事在火中重合时，我终于明白：罗生门从来不是某个具体地点，而是每个人心中那扇区分事实与幻象的门。

“原来祖父说的’见者皆疯’…”少女的声音从火光中传来，她的身影开始透明，”罗生门后的世界没有真实，只有无数个被选择的故事。”她将陶罐塞进我手中，”带着它吧，当您再次面对罗生门时，或许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。”

我握紧陶罐，发现封印的宣纸不知何时变成了半透明。透过纸面，能看见无数个自己在门后徘徊：有的选择相信武士的刀，有的倾向于少女的泪，还有的沉溺于乞丐的疯语。每个选择都对应着不同的命运轨迹，但所有轨迹最终都指向同个终点——在真相与谎言的夹缝中，寻找属于自己的黄昏。

晨雾散去时，我站在三条河交汇处，陶罐中的符咒已化作齑粉。哲学之道的樱花正在绽放，石灯笼上的铜锈泛着新光。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，只留下那句”当心罗生门后的黄昏”。我忽然想起《阴阳师录》末尾的话：”罗生门开后，见者需以心为镜，照见三千世界的倒影。”

沿着原路返回时，我特意绕开南禅寺的回廊。转过转角，果然看见三股溪流在石缝间交汇，但这次水流正按照春日的规律蜿蜒。石灯笼上的铜锈不知何时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，而那朵落在铜锈上的樱花，此刻正迎着朝阳绽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