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小院里的春日诗》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落在青石板上，我蹲在外甥的儿童自行车旁，看雨水在车铃上敲出清脆的节奏。八岁的浩浩正踮着脚尖给车座套上草莓图案的坐垫，他仰起头冲我笑：”舅舅，你看这坐垫像不像小草莓在跳舞？”
这已经是第三次来我这里修车了。自从上个月浩浩把新买的自行车撞树桩上后，他总爱来蹭我的修车工具。我蹲在滴水的车棚里，用砂纸打磨着车架上的刮痕，听着少年清亮的声音：”舅舅，今天我要告诉你个秘密。”
雨声忽然变得遥远，我抬起沾满机油的手，看见浩浩的眼睛亮得像沾了星星的湖面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，裤脚卷到膝盖，露出被雨淋湿的脚踝。”我…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。”他说这话时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铃上的水珠。
修车工具”当啷”一声砸在铁砧上。我抬头看见少年涨红的脸，雨滴正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淌。这场景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弄堂口，八岁的我抱着摔碎的泥娃娃，把眼泪抹在生锈的自行车把手上。那时的喜欢是攥着皱巴巴的纸条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”小芳要和我玩”。
“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？”我伸手抹去他脸上的雨水，修车灯在潮湿的空气里投下暖黄的光晕。浩浩愣了片刻，突然笑起来：”喜欢就是想给她买草莓蛋糕对不对？”他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零钱，”我攒了半个月了。”
车棚顶的雨帘突然变得密集。我望着少年认真折叠的纸船，想起上周在社区花园看到的场景。浩浩蹲在樱花树下，看着扎羊角辫的姑娘蹲在花丛里给蜗牛喂面包屑。姑娘圆滚滚的身子在春风里微微晃动，发梢沾着草屑，却把蜗牛壳摆得整整齐齐。
“浩浩，”我握住他冰凉的手，”喜欢不是单方面的施与，而是…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少年仰起头，鼻尖沾着雨珠：”可是她胖胖的，像小熊饼干。”
雨点突然砸在铁皮棚顶上，发出密集的鼓点。我看见浩浩的肩膀在抖动，像只被淋湿的雏鸟。他转身跑进雨幕，我追到巷口时，正撞见他蹲在墙根，把纸船放进水洼。那些纸船载着歪歪扭扭的字条：”今天给蜗牛喂了三次面包屑””她笑起来像月牙””小熊饼干最甜”。
那天之后，修车工具箱里多了个铁皮盒。浩浩每天都会往里面放张折叠得方正的纸，有时是画着笑脸的烟盒纸，有时是贴着卡通贴纸的饮料罐。直到立夏那天，我打开铁皮盒，看见三十七张纸条整整齐齐码在里面，最上面那张写着：”她今天戴了新发卡，粉色的。”
“舅舅，”浩浩推着刚修好的自行车出现在门口，车筐里放着个扎着蓝丝带的纸盒，”这是给她的礼物。”我掀开盒盖，里面躺着用牛皮纸包着的蜗牛壳，每只壳上都画着笑脸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：”蜗牛的家要干净，就像…”纸条被雨水洇湿了，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。
那天黄昏，我们沿着开满蒲公英的河堤散步。浩浩突然停住脚步，指着水面上漂浮的槐花瓣：”舅舅你看，花瓣落进水里，就像…”他顿了顿，”就像喜欢一个人，即使知道永远留不住，也要把最美的瞬间放进心里。”
我望着他沾满草屑的球鞋，想起上周在社区活动室，看见他给那个胖女孩示范如何用树枝给蜗牛搭房子。女孩的围裙沾着面粉，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。浩浩蹲在地上，耐心地教她辨认不同形状的蜗牛壳，阳光穿过树叶在他鼻梁上投下细碎的阴影。
“浩浩，”我蹲下来平视他，”你给蜗牛壳画笑脸的时候，是不是也画了她的？”少年耳尖泛红，把脸埋进膝盖。我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，想起他书包里藏着的观察日记：4月12日，女孩把摔坏的陶罐粘好了裂缝；4月18日，她教我用废纸箱做蝴蝶屋；5月3日，她帮我修好了被猫抓破的漫画书。
夏至那天，我们坐在开满紫藤的廊檐下。浩浩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玻璃罐，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鹅卵石。”这是我在河边捡的，”他声音有些发抖，”每颗石头都代表一次喜欢。”我拿起一颗灰色的鹅卵石，上面用圆珠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。
“舅舅，”浩浩忽然抬头，”你说喜欢会不会像石头，有时候沉在心底，有时候就…”他的声音被蝉鸣吞没。我望着他清秀的侧脸，想起上周在图书馆，他偷偷把《小王子》藏在胖女孩的推车里，书页间夹着他们一起做的蝴蝶标本。
暴雨突至的傍晚，我抱着湿透的日记本冲进家门。浩浩正在阳台上给绿萝浇水，他的校服裤脚沾着泥点，发梢还挂着雨滴。我翻开日记本，看见最新一页写着：”6月15日，女孩的奶奶住院了。浩浩每天放学都去她家送饭，把青菜切得像星星。”
“舅舅，”浩浩放下喷壶，”她说胖是因为要给奶奶做营养餐。”他的声音像被雨水洗过的蝉鸣。我望着阳台上晾晒的雨靴，想起那个总在雨季感冒的胖女孩，她总说要把最甜的草莓蛋糕分给生病的奶奶。
中元节那天，浩浩在社区花园放河灯。我看见他蹲在石桥上，把写满字条的河灯放进流水。那些纸条是他在胖女孩家的阁楼发现的，都是她小时候写的日记：”今天学会系鞋带，妈妈笑得好甜””给流浪猫喂了鱼干，它蹭我的手心””爸爸说胖胖的才幸福”。
“舅舅，”浩浩突然抓住我的手腕，”她说胖是因为要储存阳光。”他的眼睛亮得像是装进了整个银河。我看着他沾满萤火虫的衣襟，想起那个在寒冬里为流浪猫搭窝的下午，胖女孩冻得通红的手，和浩浩偷偷塞给她的暖宝宝。
秋分时，浩浩在修车棚里挂了个木牌。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刻痕写着：”喜欢的石头”。我看见他每天放学都来擦拭木牌，用砂纸打磨那些不够方正的刻痕。直到某个黄昏，木牌上突然多了行小字：”石头会生根，就像喜欢会发芽。”
初雪降临的清晨，我推开修车棚的门，看见浩浩正在给木牌系红绸带。他的围巾沾着雪粒，手里握着个用铁皮罐做的储蓄盒，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鹅卵石。我翻开储蓄盒，每颗石头上都刻着细小的字：”6月18日，女孩学会了骑自行车””7月4日，她帮我找到了走丢的狗””8月12日，我们种下了向日葵”。
“舅舅，”浩浩的声音混着雪粒簌簌落下，”她说胖是因为要暖和。”他指着木牌上新刻的字：”喜欢的石头会开花。”我望着他冻得通红的手指，想起那个在雪地里为流浪猫搭窝的冬夜，胖女孩的围巾和浩浩的工装混在一起，融化了满地月光。
惊蛰那天，浩浩把木牌送给了胖女孩。我看见他们蹲在社区花园的樱花树下，女孩的笑窝像盛开的桃花。浩浩把储蓄盒放在她推车里，每颗石头都裹着牛皮纸。女孩摸着纸条上的刻痕，突然转头冲他笑：”原来你早就知道，胖是因为要储存阳光。”
我站在樱花树下，看着少年把纸船放进溪流。那些载着字条的纸船载着春汛，漂向开满蒲公英的远方。浩浩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，像无数颗星星落进溪水。我忽然明白，喜欢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追逐，而是两颗心在时光里种下的向日葵，即使被风雨打湿花瓣，依然向着太阳生长。
暮色四合时，我收拾修车工具。浩浩突然从身后递来个铁皮盒，里面是三十七颗用牛皮纸包着的鹅卵石。每颗石头上都画着不同的笑脸，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：”舅舅，你说喜欢会不会像石头，有时候沉在心底，有时候就…”纸条被雨水洇湿了，但字迹依然清晰：”变成照亮彼此的星星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