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富士山与琴声》

京都的四月总是带着樱花与雨季特有的缠绵。我站在哲学之道旁的咖啡厅里，听着邻座少女的钢琴声。她弹的是那首总让我眼眶发烫的《富士山》，黑白琴键在暮春的黄昏里跳跃，像极了三年前在五条坂遇见的银发老人。

那时我刚搬来岚山，租住在一栋爬满常春藤的旧屋里。某个梅雨绵绵的午后，我在屋檐下躲雨时，听见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。音符从青苔斑驳的格子窗里渗出，带着潮湿的松香气息，像有人把整个富士山的雪色都揉进了琴谱里。

我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琴房里坐着个穿藏青色唐褂的老人，银发梳得一丝不苟，正对着泛黄的五线谱发怔。琴谱边角卷曲着，写着”山巅的雪终将消融”几个字。老人抬头时，我看见他眼角细密的皱纹里藏着星子般的微光。

“这首曲子叫《富士山》，”他忽然开口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键，”我年轻时在静冈的茶室学琴，老板娘总说弹错一个音符，山神就会收走一粒樱花。”老人从琴凳上起身，从和服袖口取出个乌木折扇，扇面上用朱砂画着富士山的轮廓，”这是老板娘留给我的，她去世那年，富士山开了双倍的花。”

那天之后，我常在黄昏时去听他弹琴。老人会讲起战时在东京地下防空洞里偷偷练琴的故事，说弹错音时会被宪兵踢翻琴谱；会教我辨认茶道中”侘寂”的意境，说就像富士山的雪，历经千年依然保持最初的形状。有次我鼓起勇气给他带了两把新茶筅，他却摆摆手：”茶道七事里没有’必须使用新器物’，就像富士山不会因为有人哭泣就改变形状。”

深秋的某个清晨，我推开琴房的门时，发现老人蜷在榻榻米上睡着了。茶几上摊着未完成的琴谱，墨迹在”芳草长青”处凝成一滴泪珠。他枕边放着那把乌木折扇，扇面裂开细纹，像被时光揉皱的纸。我轻轻合上琴盖，突然明白他为何总说”初见惊艳的那一刻，你就失去它了”——我们初见时，他已站在人生尽头。

后来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个铁盒，里面装着泛黄的信笺。原来老人年轻时爱慕茶道名宿千鹤子，却因战乱未能成婚。信里写着：”世人总说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征，可它本就是天地间最普通的山。就像我的千鹤子，她会在春日采最鲜嫩的樱叶做和菓子，会在冬夜煮酒说’若能重活一世，我要把所有樱花都种在富士山脚下’。”信纸最后贴着张老照片，穿和服的女子站在富士山脚下，笑容比山巅的积雪还要明亮。

现在每当我弹《富士山》，总会想起老人临终前说的话：”爱不是占有，是让美好永远鲜活在记忆里。”去年深冬，我在箱根的茶室重遇当年那位茶道名宿的后人。她捧着老人留下的茶筅说：”千鹤子小姐去世后，我把她的茶室改成了临终关怀中心。每个病人临终前，我们都弹《富士山》，因为她说真正的永别，是让爱成为照亮他人前路的星火。”

暮色中的琴声渐渐停歇，邻座少女已经弹到”虽不能拥有你，但希望你恒古不变”这句。我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街灯，突然明白那些无法拥有的爱意，就像富士山巅的积雪，虽终将消融，却在每个仰望的人心里，凝成永恒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