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谷场上的勋章》

村口的老槐树又抽新芽时，我蹲在谷场边搓着草绳。父亲把晒干的稻谷摊成两排，金灿灿的谷粒在风里簌簌摇晃，像撒了一地碎阳光。母亲蹲在磨盘旁捶打玉米，木槌起落间，细碎的玉米粒簌簌落进竹匾，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
“二娃，过来帮娘把箩筐抬进去。”母亲的声音从磨盘后传来，带着玉米叶的清香。我攥紧草绳的手顿了顿，竹筐里装着刚打下的谷子，沉得能压弯我的腰。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，父亲总说”你个读书的，不如帮忙干点活”，母亲就红着眼眶让我歇着。

谷场东头的老张头突然吆喝起来：”老李家的二小子，来帮把手！”我手一抖，草绳散了满地。老张头是个瘸腿的木匠，前些年儿子在城里打工摔断了腿，他独自撑着铺子修桌椅补锅碗。我蹲下去捡草绳时，看见他铺子门口堆着半人高的旧家具，都是别人不要的边角料。

“使不得使不得。”老张头慌忙往屋里拖，”这些破烂，沾了二娃的晦气。”我望着那些歪七扭八的木头，突然想起自己——在城里读书时总被老师当反面教材，回村被同龄人喊”书呆子”，连村里新修的水泥路都绕着我走。

暮春的雨来得猝不及防。那天我抱着数学卷子躲在谷仓里，被雷声惊得摔了个跟头。卷子散落一地，鲜红的”58″分在泥水里洇开，像朵狰狞的梅花。父亲举着火把冲进来时，我正用草鞋蘸泥巴盖分数，听见他粗重的喘息：”这兔崽子，又糟践东西！”

“爹，我…我不要念书了。”我攥着被泥巴糊住的卷子，指甲掐进掌心。父亲突然蹲下来，火光照亮他眼角的皱纹：”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，大出血差点没命，你爹背着你走了二十里山路…”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我发顶，”现在你娘每天做三份工供你读书，就盼着你能…”

雨点砸在谷仓顶上，我听见自己心跳得像擂鼓。母亲在门外抹眼泪，老张头举着油灯挤进来，瘸着腿往火堆里添柴：”二娃，你娘当年生你时，血把半条街都染红了。”

第二天清晨，我背着竹篓去老张头铺子。他正用刨子打磨一根断腿的条凳，木屑像雪花簌簌飘落。”这是给西街王寡妇修的陪嫁妆，她儿子在城里当 chef，非要照着巴黎咖啡馆的桌椅做。”老张头眯着眼，”木料虽旧，但得用新刨子磨出光。”

我蹲在门槛上看他修桌椅，突然发现那些”边角料”都藏着秘密：断腿的条凳藏着雕花，豁口的茶几嵌着螺钿，裂开的木箱里躺着泛黄的信笺。老张头说：”木料就像人，砍下来就成废料，但用心雕琢，边角也能成器。”

秋收时，我带着省城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回家。父亲在谷场边摆开八仙桌，母亲蒸了三十个白花馍，老张头连夜赶制了十二把竹椅。村口的老槐树下，我作为”全村之光”接受采访，闪光灯下看见父亲脚上的老茧，母亲鬓角的白发，还有老张头铺子门口新挂的”木艺传家”匾额。

“二娃是咱村的宝贝疙瘩。”老张头举着酒碗，酒液在阳光下泛起琥珀色涟漪，”当年他娘抱着他坐绿皮火车去省城，硬是抱着半袋稻谷混进了硬座车厢。”

如今我的工作室里，陈列着用旧木料制作的灯具。那些被遗弃的窗框、门板、犁耙在灯光下焕发新生，像父亲晒谷场上的稻穗，母亲捶打的玉米，老张头刨出的木屑，都在时光里沉淀出温润的光泽。每当有城里来的设计师惊叹”这些边角料处理得真有艺术感”，我就想起老张头的话：”木料要成器，得先经得起磋磨。”

去年除夕，我带着作品回村参展。父亲把我的获奖证书和家里的老照片并排挂在堂屋，照片里襁褓中的我躺在谷堆上，母亲在旁边笑出满脸沟壑。老张头送来他新雕的木匾，刻着”金木良材”四个大字，落款处还画着两个并排的木人。

谷场上的稻谷又黄了，母亲依然每天清晨去镇上卖玉米。我常看见她佝偻着背，把最饱满的玉米粒挑出来装进塑料袋，剩下的留给老张头做木料。那些”边角料”在时光里发酵，终成他人眼中的珍宝，而我们，不过是守护着这些微光的普通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