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窗台上的药草》
我第一次注意到那扇雕花铁窗是在初夏的傍晚。夕阳把七层老楼的影子拉得很长,斜斜地压在窗台上,铁锈斑驳的窗框里探出一丛青翠的百里香。隔壁住着独居的陈医生,据说是退休前在省医院当过二十年外科主任的老头,每天黄昏都能看见他踮脚摘下窗台上的药草,动作像在给病人把脉般认真。
“现在的年轻人真麻烦。”上个月暴雨倾盆的夜晚,我第三次被楼上传来的摔门声惊醒。雨水顺着防盗窗的缝隙往下淌,在楼道里汇成细小的溪流。透过门缝,我看见陈医生佝偻着背站在玄关,手里攥着被雨水打湿的病历本,深灰色的旧西装下摆沾满泥浆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楼道里撞见他正踮脚往隔壁单元的快递柜里塞包裹。晨光中,他后颈的银发泛着冷光,握着快递盒的指节泛白,像是要把纸箱捏碎。”这是给小王的复查报告。”他听见我驻足,转身时眼镜滑到鼻尖,”他上个月做了心脏搭桥手术,医保卡快到期了。”
我愣在原地。小王是楼下便利店的小老板,去年冬天因为心梗住院时,我常去他店里买关东煮。记得那天他躺在病床上,床头柜摆着半瓶没喝完的清酒,护士说他手术前还在跟人吵架,说要把便利店盘给亲戚。
“陈医生,您认识他?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老人摘下老花镜擦拭,镜腿上缠着褪色的红丝带:”他父亲是老同事,手术前夜给他送了碗荞麦面。”铁门”吱呀”一声,他转身时撞歪了窗台上的薄荷,细碎的叶片散落在水洼里。
那天之后,我开始留意这扇窗。清晨六点,它总会准时推开一条缝,青瓷茶壶里腾起袅袅白雾;正午时分,玻璃上会映出老人用竹竿给楼下流浪猫喂食的背影;入夜后,常能看见他举着台灯,在泛黄的病历堆里翻找什么。
九月的某个雨夜,我在便利店值大夜班。凌晨三点,手机突然震动,陈医生发来语音:”小周,我胸口疼得厉害,你快上来。”我攥着伞冲进雨幕时,看见他蜷缩在沙发上,茶几上散落着止痛片和速效救心丸。
“您怎么不打电话?”我伸手去扶他,却被他枯瘦的手臂挡开。老人从茶几底层抽出个牛皮纸袋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几种药瓶,标签上密密麻麻记着日期。”医生最清楚自己的病,”他咳嗽着往茶几上推了杯温热的蜂蜜水,”但医生也需要医生。”
那天我陪他去了急诊室。挂号时,护士发现他是无医保老人,我默默帮他垫了押金。凌晨四点,CT室的红灯熄灭时,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:”你记不记得楼下便利店?小王上个月复查,心脏支架管住了三根血管。”他掏出钢笔在掌心写下一串数字,”这是他父亲留的抚恤金,够用两年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那晚老人在等救护车时,偷偷给小王打了十七通电话。他说自己在等,等救护车,等护士,等任何能帮忙的人。直到凌晨五点,看见我举着伞站在走廊,他连止痛药都来不及吞,就撑着墙往我这边挪。
冬至那天,我在楼道里撞见他抱着纸箱往垃圾站走。纸箱里是整整齐齐的玻璃药瓶,每瓶都用马克笔标注着日期。”准备扔了?”我帮他拎起箱子。老人笑着摸出个旧铁盒,里面躺着张泛黄的纸条:”2023年9月15日,周小姐帮忙垫的急诊费,陈振国记。”
那天我们聊起小王。老人说年轻人总把苦楚咽进肚里,像他年轻时在手术室连续站了十八个小时,却不敢跟家人说后背被手术器械划破的血痕。他掏出手机给我看张照片:手术台上,小王父亲握着他的手,两人手腕上缠着同一条红丝带。
暮色漫进窗台时,我看见老人在给流浪猫喂食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斜斜地铺在铁窗上,与窗台上的药草连成一片。他蹲在地上,像在给老友最后的告别。
现在每当我经过那扇窗,总能看见玻璃上贴着张手写的便签:”今日百里香抽穗,赠予窗下过客。”阳光穿过铁窗的缝隙,在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极了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。原来最温柔的滤镜,从来不是精心修饰的表象,而是有人愿意在你看不清真相时,用最笨拙的方式,把善意折成透明的翅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