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竹篾记》
暮春的旧货市场总飘着潮湿的霉味。我蹲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,指尖触到竹篾时忽然顿住——这根篾条上歪歪扭扭刻着”1993″,边缘还粘着半片干枯的艾草。
记忆突然像被竹刀剖开的春笋般层层绽开。那时我总爱跟着父亲去镇西的竹器铺,看王师傅把青竹浸在井水里七七四十九天。竹节在清水里褪去青涩,像褪去稚气的少年。父亲说竹子要养,就像人要养气。我蹲在竹篾堆里,看王师傅用篾刀削出细如发丝的篾条,刀刃在竹青上划出”沙沙”的声响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
“小满,来试试。”王师傅把篾刀塞进我汗津津的手心。竹刀刚触到竹青,我就被划破了虎口。血珠渗进竹节纹路里,倒像是给竹子绣了朵红梅。王师傅用砂纸打磨我磨破的指腹:”竹子有七层芯,得一层层磨。做手艺也是,急不得。”
那年镇上说要修高速公路,王师傅的竹器铺被划在拆迁区。他蹲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圈在暮色里打转:”拆了?拆了竹器铺子,竹子可还长在山里。”后来他带着我们全家搬进山坳,在老宅后院支起口土灶。我至今记得灶膛里柴火噼啪炸响的夜晚,王师傅教我编竹筛,篾条在他指间翻飞如蝶。
“筛子要编出气孔,透气才能不破。”他总念叨这句祖训。我们编的竹筛能漏过米粒却筛不进尘埃,卖到县里作坊换回半袋化肥。镇上的年轻人笑话我们”守着山沟沟当老土”,只有隔壁阿婆说:”你们编的筛子,晒米时连苍蝇都飞不进去。”
2003年县里举办传统手工艺展,王师傅的竹编被选中参展。展厅里摆着我们的竹筛、竹灯笼、竹凉席,玻璃柜里还躺着用竹丝编的《清明上河图》。穿西装的官员们举着相机拍照,却没人知道这些竹器要经过多少道工序——选竹、破竹、刮青、压条、编织,光是编一个竹筛就要耗费三十根篾条。
那天我看见王师傅在展厅角落里发呆。他摸着竹灯笼上细密的篾眼,突然说:”要是竹子真烂大街了,这些气孔还编不编?”后来镇上来了家竹制品厂,用机器编的竹篮卖得比我们手编的还贵。王师傅把祖传的篾刀埋在桂花树下,说:”机器编的篮子,漏得比筛子还快。”
去年清明回老家,看见老宅后院那口土灶变成了网红民宿。游客们举着手机拍竹编灯笼,穿汉服的姑娘在竹筛上跳皮影戏。我蹲在灶台边,看见灶膛里燃着篾条烧成的炭火,火星子噼啪溅在竹编屏风上,像极了王师傅教我编竹筛时,篾条在火光中跳的舞。
民宿老板娘递给我一杯竹筒奶茶,吸管是根细竹。她指着院里的竹编长廊说:”现在年轻人爱复古,说我们这是把老手艺做成了潮牌。”我摸着长廊上某处修补过的篾条,突然想起王师傅临终前的话:”竹子会烂大街,但气孔里藏着的,是千年不变的风。”
暮色漫过民宿的飞檐时,我看见山道上背着竹篓的采药人。竹篾在夕阳里泛着琥珀色的光,像王师傅埋在桂花树下的篾刀,像那些被机器取代却依然倔强生长的竹子。或许我们终将被时光冲刷成浪花,但最初那根篾条编成的网,永远兜着最清甜的露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