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光者

那是2003年的夏天，我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，盯着黑板右下角那个刺眼的”不及格”。蝉鸣声穿过纱窗，在试卷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数学老师的声音像隔了层毛玻璃：”这次考试有十二个人没及格。”

我摸着书包侧袋里皱巴巴的草稿纸，那是昨夜台灯下反复演算的证明过程。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，突然想起上周三的黄昏，在图书馆天台撞见林嘉树的那个瞬间。

那时我刚转学来这所重点高中，穿着母亲连夜改小的校服，领口歪斜的纽扣硌得喉咙发紧。林嘉树抱着篮球从楼梯口转出来，白色球鞋在夕阳下泛着金边，他随手把篮球放在长椅上，转头时露出右耳垂上的银色耳钉——那是我在旧货市场见过三次的款式。

“转学生？”他的目光像把锋利的手术刀，”听说你是从北方来的？”

我攥着书包带子，指甲在帆布上掐出月牙形的凹痕：”是的。”

他忽然把篮球塞进我怀里，金属搭扣撞在水泥台上发出清响：”明天放学后三点半，天台见。”

第二天黄昏，我提前半小时爬上天台。锈迹斑斑的铁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，我数着台阶上的青苔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。转身时正撞见林嘉树把篮球扣进篮筐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幅未完成的素描。

“听说你会解高数？”他抛来根没点燃的烟，火星在指间明灭不定，”要不要赌一局？”

我盯着烟头里颤动的火苗，想起昨夜被橡皮擦划破的草稿纸。”赌什么？”

“你解出这个方程，我就告诉你答案。”他推过来的纸条上，是道附加了三个参数的微分方程。

那天我解到凌晨三点，台灯在草稿纸上投下摇晃的圆圈。当晨光染红窗棂时，方程最后一行终于出现通解，泛黄的纸页上布满咖啡渍和泪痕。林嘉树叼着烟靠在栏杆上，看着我把解出来的公式誊写到黑板前。

“其实我早算到你会解。”他忽然开口，耳钉在晨光中闪过冷光，”但我想看看一个北方姑娘，能不能像她追我那样追这个方程。”

那天之后，天台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。他会把物理竞赛的笔记推到我面前，我则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演算他的数学题。有次解到一半发现解法和《时间简史》里的公式相似，我们蹲在图书馆地砖上讨论了整个下午。

直到高二那年冬天，我收到父亲从北方寄来的信。信封里夹着张泛黄的拍立得，是母亲在东北的雪地里举着”平安”的背影。信纸上父亲用蓝黑钢笔写着：”湘琴，你妈妈说你最近瘦了。”

那天我躲在洗手间里哭，镜子里的人挂着黑眼圈，校服领口歪斜的纽扣在泪光中显得格外刺眼。林嘉树不知从哪弄到我的手机号码，发来简讯：”要来看我解题吗？”

我盯着屏幕上的荧光字，想起他耳钉的反光曾照亮过多少个深夜。手指颤抖着按下拨号键，听筒里传来他带着鼻音的”喂”，像初春解冻的溪流。

“嘉树，”我对着话筒说，”我想回家。”

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天他刚结束和物理竞赛队的集训，右耳垂的银钉在更衣室被扯掉，耳洞里还嵌着细小的棉絮。

高考前三个月，我搬出了天台。林嘉树在空置的储物柜里发现我留下的日记本，扉页上抄着我写给他的话：”没有扑不到的江直树，只有不努力的袁湘琴。”那天他翻遍整个校园，在图书馆顶楼找到蜷缩在角落的我。

“你解的方程里有个隐藏条件。”他把温热的奶茶塞进我手里，”当x=0时，方程才有唯一解。”

我望着玻璃窗上重叠的倒影，终于明白那个北方姑娘追了十年的人，早在我解出方程的那一刻就站在了对岸。林嘉树耳垂上的银钉，终究抵不过我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演算。

后来我们坐在同一所大学的天台，看林嘉树把耳钉重新戴回原位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两道即将交汇的抛物线。他忽然说：”其实我早该告诉你，当年赌约里的答案，是’坚持’。”

我笑着把奶茶推到他面前，杯壁上的水珠滑落，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月亮。那些在台灯下演算的深夜，那些被橡皮擦划破的草稿纸，原来都是时光写给追光者的情书。

如今每当我路过天台，总能听见风穿过铁门的声响。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，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恍惚间又见那个北方姑娘抱着篮球跑过台阶，发梢扬起的角度，恰好能接住整个夏天的蝉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