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雨夜里的三双手》
凌晨三点的雨声敲打着窗玻璃,我蜷缩在宿舍床上,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句”爱让人变得温柔与勇敢”反复刷新。这是母亲昨天在家族群里发给我的话,此刻却像根刺扎在我心里。手机突然震动,父亲发来张照片:母亲正在给老家老屋的漏雨屋顶补瓦,雨水顺着她发梢滴落,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。
三年前那个暴雨夜,我永远记得母亲跪在泥水里补瓦的背影。那时我刚高考结束,父亲突然中风住院,母亲白天要照顾父亲,晚上还要守着漏雨的屋顶。那天雨势特别大,瓦片被风掀翻的声响在空旷的屋檐下格外刺耳。我冲进雨幕时,看见母亲正用身体挡住父亲,自己半个身子悬在半空,右手攥着瓦刀,左手死死抓着房梁。雨水顺着她的马尾辫往下淌,混着泥水在脸上划出沟壑。
“妈,我来帮你!”我扑过去却被她用力推开。她转身把父亲往墙角挪了半步,用袖子抹了把脸:”你爸心脏不好,别让他淋着。”我这才注意到她右手虎口渗着血,瓦刀柄上缠着绷带。那天夜里我守着他们,听着母亲压抑的抽气声,忽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她拥抱我时,总会刻意避开右手。
后来我带着奖学金回家,看见母亲在厨房熬中药。砂锅里翻滚的药汁腾起白雾,她左手缠着创可贴,右手在案板上剁排骨。父亲斜倚在门框上,手里攥着半块发硬的馒头。”妈,您手怎么了?”我伸手要掀开她的围裙,却被她轻轻按住手腕。她低头给我看虎口那道月牙形的疤:”补瓦时瓦片割的。”顿了顿又补了句:”你爸说,瓦匠的手得经得起摔打。”
那个冬天我跟着瓦匠师傅学手艺。在零下十度的工棚里,师傅总说:”瓦匠的手要像老鹰爪子,又得像春蚕吐丝。”我握瓦刀的手掌磨得血泡连成串,母亲每天下班都给我送膏药。有次我累得蹲在墙角哭,她蹲下来给我系围巾,手指冰凉却坚定:”手疼就歇着,但手艺不能停。”她掌心的茧蹭过我手背,像某种无声的鼓励。
去年春节,我带着新砌的罗马柱模型回家。推开院门时,父亲正扶着母亲在晒谷场散步。母亲穿着藏青色棉袄,右手提着竹篮,左手挽着父亲胳膊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株依偎的松树。父亲突然指着谷场边的石磨说:”当年你爷爷砌这磨盘,手都磨出了老茧。”母亲笑着接话:”可现在磨盘转起来还是稳当。”
那天夜里,我听见母亲在父亲耳边嘀咕:”让他多练练手艺。”父亲咳嗽两声,把母亲的手往自己心口按了按。月光透过窗棂,照见他们交叠的掌纹,像两幅互补的地图。我突然想起第一次握母亲的手,那双曾握瓦刀、剁排骨、补屋顶的手,此刻正轻轻覆在我手背上,带着药香和暖意。
上个月帮同学装修新房,在拆旧墙时发现墙缝里嵌着张泛黄的纸。那是我八岁时的涂鸦:”妈妈的手会变魔法”。旁边还有父亲用铅笔写的注脚:”会变魔法的手,需要勇气来守护。”纸片边缘有被水浸湿的痕迹,像被雨水反复摩挲的时光。
最近整理旧物,翻出母亲年轻时的劳模证书。照片里她穿着靛蓝工装,站在砌好的厂房前,右手握着瓦刀,左手扬起胜利的弧度。背景里父亲正在安装烟囱,两人中间是刚竣工的彩虹拱门。快门按下的瞬间,母亲特意侧过脸,让阳光刚好落在父亲肩头。
前天在工地上,师傅突发心梗倒下。我跪在血泊边做心肺复苏时,突然想起母亲教我的急救步骤。当 Paramedic 到场时,我看见她站在人群外,右手攥着半截烟蒂,左手在空中比划着”稳住”的手势。后来听说她连夜赶回老家,给摔伤的瓦匠儿子补屋顶。
此刻手机又震动,母亲发来视频:她正在教小侄女砌小砖房,女孩把砖块垒歪了,母亲就握着她的手慢慢调整。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红砖墙上,像幅正在生长的油画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被瓦片割伤的手、被药汁染黄的手、被烟熏烫红的手,最终都长成了能托起生命的手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我给母亲发了条语音:”妈,您手上的茧,是温柔的勋章。”她回了个笑脸,背景里传来父亲哼跑调的《茉莉花》。这曲子是我们结婚时唱的,父亲跑调跑得厉害,母亲却笑得前仰后合。
合上手机,我摸了摸自己虎口处新添的茧。掌纹里还沾着昨天砌墙落的灰,却不再觉得刺痛。原来爱真的会让人长出铠甲,又生出绒毛——铠甲用来守护,绒毛用来拥抱。就像母亲说的,瓦匠的手要经得起摔打,也要接得住春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