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屋的钥匙》
老屋的钥匙还挂在玄关的铜钩上,黄铜表面已经磨得发亮。我蹲在门廊下擦拭它时,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,也是这样蹲在门槛边,看着爷爷把钥匙插进锁孔,”咔嗒”一声,整个世界突然被隔绝在门外。
那时我八岁,父母在矿难中去世后,爷爷把老屋改成了临时的避难所。二十平米的客厅里堆满行军床,厨房的土灶台上永远炖着野菜汤。我每天放学都要先去镇上的杂货铺买盐,再穿过三条街把盐巴背回老屋。爷爷总说:”这老屋像棵老槐树,根扎得深,风一吹就稳当。”
老槐树的根确实扎得深。镇西头要修高速公路,开发商拿着图纸找到爷爷那天,老槐树的叶子落得格外早。爷爷蹲在树下抽旱烟,烟圈在暮色里打着旋:”树挪死,人挪活?我活了七十八,挪过七次家,可这树根早把地底下的路都堵死了。”他说话时,我看见他手背上青筋像老槐树的根脉一样凸起。
拆迁队来那天,我正蹲在灶台边给野菜汤添柴。铁锹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,扬起的尘土里,我看见张婶抱着装满腌菜的陶罐哭。她家那棵比老槐树还粗的枣树被推土机碾成两半,树根处还留着去年秋天埋下的酒坛。
“爷爷,我们搬去镇上新小区吧。”我捧着半碗野菜汤,汤水在粗瓷碗里晃出细碎的光。爷爷用旱烟杆敲了敲我的手背:”汤洒了,灶王爷要生气。”他转身从樟木箱底翻出个红布包,里面裹着把黄铜钥匙,”这把钥匙是太爷爷从县城带回来的,当年他跟着红军走长征,就揣着这把钥匙。”
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天,镇上的中学来招生老师。爷爷把老槐树下的石磨搬进客厅,让老师坐在磨盘上谈话。老师摸着石磨粗糙的纹路问:”您孙子怎么不读书?”爷爷把旱烟杆往石磨里一插:”读书要翻山越岭,我孙子要守着这磨盘,磨出粮食,磨出日子。”
高速公路贯通那天,我站在老槐树下等爷爷。他拄着拐杖走来,裤脚还沾着田埂边的泥巴。”走,去镇上新开的图书馆。”他突然说。我愣了半晌,才反应过来他手里攥着那把黄铜钥匙。
图书馆的玻璃幕墙映着蓝天,我坐在落地窗前写作业,听见窗外有孩童在放风筝。爷爷坐在对面长椅上,膝盖上摊着本《乡土中国》。他指着书页上的话给我念:”传统是乡民们代代相传的生活方式,是熟悉的地方和亲切的常识。”阳光穿过他的白发,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那天夜里,我听见老屋方向传来闷响。冲出去时,看见张婶家新砌的砖墙裂了道缝,墙缝里卡着半截枣树枝。爷爷正用铁锹铲土,把裂缝填平。”老树根要是不小心,”他直起腰擦汗,”把新墙都顶裂了。”
我忽然明白,那些被推土机碾碎的不仅是树根,还有根须里缠着的往事。老屋门前的石阶已经磨平,但每道凹痕里都嵌着不同季节的野花种子。去年春天,我在石阶缝里发现株野豌豆,藤蔓悄悄攀上爷爷的拐杖,开出的淡紫色小花像极了奶奶临终前戴的绢花。
高考结束那天,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到老屋。爷爷正在院子里劈柴,斧头起落间,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。”明天跟我去镇上办手续。”他把柴火堆成小山,”你太爷爷那把钥匙,该传给真正的读书人了。”
站在新房的宅基地上,我摸着钥匙上的红丝绒包。开发商说老槐树被移栽到镇西公园了,树根处立着块石碑,刻着”长征精神永存”。我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握着我的手,掌心有老槐树皮般的纹路:”记住,根要扎得深,但枝叶总要向着光。”
如今我坐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,窗台上摆着那把黄铜钥匙。阳光穿过钥匙上的纹路,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楼下传来孩童嬉闹声,风筝线在空中划出银色的弧线。我翻开《乡土中国》,看见费孝通先生写:”乡土中国是根,但每个人都是新的枝桠。”
风穿过图书馆的玻璃幕墙,带来老槐树的花香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根须会烂在泥土里,有些种子会飞向远方。但只要心还系着那棵老树,无论走到多远,都能在月光下听见枝桠生长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