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父亲的笔记本》
整理旧物时,我在樟木箱底翻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。扉页上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写着”1983年3月”,内页密密麻麻记录着三十年前的收支明细。阳光斜斜地照在那些褪色的数字上,我忽然听见父亲沙哑的嗓音在耳畔回响:”爸这命苦,可不能苦了你们。”
那年我五岁,刚上幼儿园。记得每个清晨五点,父亲的自行车铃铛声就会准时划破巷子里的寂静。他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袄,车后座捆着用麻绳扎紧的竹筐,里面是给全巷子送早报的报纸。寒冬腊月里,他的哈气在玻璃窗上凝成白雾,我趴在床头数他骑过多少户人家,数着数着就睡着了。
“爸,你冷不冷?”有次我半夜醒来,看见他蜷在堂屋的竹椅上打盹。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像棵被风压弯又挺直的老槐树。他揉着冻红的鼻头笑道:”报站牌都结冰碴子了,再骑两户就歇。”从那以后,我学会了在书包里装暖水袋,每天清晨把报纸上的油墨香捂在怀里。
初中时父亲在建筑队当小工,工地上飘着水泥灰和钢筋铁锈的味道。他总在工休时揣着搪瓷缸子给我写信,信纸边角都磨出了毛边。有次暴雨冲垮了脚手架,他浑身湿透地冲进指挥部,工装裤上的水泥块砸得我手背生疼。那天夜里,他蹲在门槛上抽闷烟,烟头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:”爸这命苦,可不能苦了你们。”
高考前夜,我听见书房传来急促的咳嗽声。推开门,父亲正伏在案头修改账本,台灯的光晕里飘着细小的纸屑。他见我进来,慌忙把账本往桌上一推,手指却因用力而泛白。”建筑队资金链断了,爸得去码头扛货。”他摸出颗水果糖塞进我手里,糖纸上的”先进工作者”奖状还贴着边角,”爸这命苦,可不能苦了你们。”
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那天,父亲在镇上开了家快递驿站。他踩着三轮车去县城拉货,回来时后座绑着十几个纸箱,箱角还粘着菜市场的泥点。有次我帮他卸货,看见箱底压着张泛黄的纸——竟是三十年前那本笔记本的续篇,密密麻麻记载着这些年他跑过多少单,攒下多少零钱。最后一页写着:”2023年6月,小满考上大学,爸终于能歇歇了。”
去年冬天父亲突发心梗,住院期间我翻出他藏在枕头下的笔记本。最新一页的墨迹未干:”6月18日,给小满交学费,还剩八百三十二块。”旁边贴着张泛黄的报纸,是1983年他送的第一份报纸,头版头条报道着”经济体制改革试点启动”。三十年时光流转,从送报工到快递员,从煤油灯到智能手机,不变的是本子里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和永远朝上的箭头。
前些日子整理老宅,发现父亲在阁楼角落堆着二十几个铁皮盒子。打开最上面的那个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汇款单,从1998年到2023年,每年六月的汇款金额都在增加。最底下压着张全家福,照片里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,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,背后是正在建设的居民楼。
如今我坐在写字楼里处理财务报表,偶尔会想起那个在煤油灯下数报纸的夜晚。父亲的笔记本像本打开的年轮,每一道褶皱都藏着风雨兼程的足迹。他教会我真正的坚韧不是永不疲惫,而是明知生活艰难仍要昂首向前;不是永不受伤,而是把眼泪变成继续前行的勇气。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我翻开新笔记本的第一页。钢笔尖在纸上轻轻一划,仿佛听见父亲在耳畔回道:”爸这命苦,可不能苦了你们。”而我会把这句话写进人生每一个章节,让那些在岁月里沉淀的坚持,成为照亮后来者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