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晨光书简》

清晨五点四十分，老式挂钟的铜摆晃过第七道刻痕时，我总会摸黑推开窗。楼下的梧桐树在夜色里蜷成剪影，远处传来早班地铁碾过铁轨的轰鸣。这声音像某种暗号，让我从被窝里弹起来，把凉透的搪瓷缸子往床头柜上一搁，钢笔尖在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。

那是高三的深冬，我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。班主任把月考成绩单拍在讲台上时，粉笔灰簌簌落在前排同学的蓝白校服上。”这次年级倒数十名里占了六个！”他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黑板槽，”某些同学每天睡到自然醒，作业本上还画着漫画！”

我盯着自己被红笔圈出的作文分数，39分。作文本封皮上歪歪扭扭贴着张便利贴，是上周语文课代表收作业时随手画的简笔向日葵。此刻那朵花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，花瓣边缘洇着水渍，像是被泪水泡皱的纸。

“从明天开始，每天五点半到校晨读。”班主任转身时，我听见粉笔在黑板槽里磕出清脆的响。他没看见我攥着校服袖口的指节发白，也没注意到后桌男生偷笑时抖动的肩膀。那天夜里，台灯在草稿纸上投下摇晃的圆圈，我反复描摹着作文本上的红叉，直到钢笔尖戳破了纸张。

第二天清晨，我蹲在传达室门口啃冷馒头。保安大爷的搪瓷缸子突然朝我晃了晃：”丫头，尝尝我泡的枸杞茶。”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托着个搪瓷缸，里面浮着几粒暗红色的枸杞。我吸溜着茶水，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吞咽声。大爷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，此刻正用袖口擦着眼镜：”当年我带过个学生，每天五点半准时来偷听早读，后来考上了北师大中文系。”

这句话像根细针扎进我紧绷的神经。那天之后，我总在晨雾未散时溜进空教室。铁皮窗框住支离破碎的晨光，粉笔灰在光束里跳着碎步舞。前桌女生踩着上课铃冲进来时，我正把新买的《汪曾祺散文集》塞进书包夹层。她马尾辫扫过我的课桌，带起几片被晨风卷落的梧桐叶。

腊月里的某个雪夜，我在台灯下写第十七篇日记。钢笔突然在”坚持”二字上洇出墨团，像滴凝固的泪。窗外传来铲雪车的轰鸣，远处的路灯把雪地照成流动的银河。我摸到书包夹层里那张便利贴，是上周作文被表扬时老师画的向日葵，此刻被体温焐得发烫。

“小满，你作文里写的腊梅…”语文老师夹着教案推门进来，”和去年我写的《雪中即景》有异曲同工之妙。”她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，”但你的结尾句’寒香浸透每个晨昏’，比我的’霜色凝成永恒’更有灵气。”

那天傍晚，我在操场跑道上数了三百六十五块地砖。暮色把跑道染成琥珀色，远处教学楼上”博学笃行”的校训在霞光中若隐若现。跑过第三十八圈时，听见有人轻声哼歌，转头看见前桌女生抱着英语单词本，夕阳在她睫毛上洒了层金粉。

“要不要试试晨跑？”她把单词本塞给我，”我爷爷说，晨跑时大脑像被山泉冲过。”我们沿着跑道并排行走，她的运动鞋在塑胶跑道上敲出轻快的节奏。风掠过耳际，带起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刘海。我突然想起那个总偷听早读的学长，或许他此刻正坐在某个图书馆的窗前，用钢笔记录着晨光里的思想。

二月开学时，我成了教室最后排的”晨读委员”。每天提前半小时到校，把《古文观止》和《现代诗选》分给愿意加入的同学。有次值日生忘记擦黑板，我蹲在讲台前用粉笔勾勒出简笔画——棵枝干遒劲的松树，树杈上挂着六个彩色气球，每个气球上都写着”坚持””勇气””清醒”。

“这画…”班主任推门进来，眼镜片上蒙着层薄雾。他指着气球上的字，声音里带着笑意：”小满，你给梦想装上了翅膀。”那天下午，我在作文本里夹了片风干的腊梅，花瓣边缘泛着淡褐色的光泽。钢笔在纸面沙沙作响，写下：”当晨光吻上笔尖时，我听见梦想在纸上拔节生长。”

高考放榜那天，我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下等到了语文老师。她手里攥着张成绩单，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肩头洒下光斑。”632分，超重点线58分。”她说话时，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意，”你作文里写的’冷水扑面的清醒’，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偷听早读的自己。”

我们并肩往教学楼走时，听见远处传来早读的读书声。梧桐叶在风中翻卷，像无数张未合拢的试卷。我摸出书包夹层里的《汪曾祺散文集》，扉页上贴着张泛黄的便利贴，是去年冬天保安大爷教我写的毛笔字：”晨光为证，笔耕不辍。”

此刻阳光正好，照在作文本封皮的向日葵上。那朵被泪水泡皱的简笔画，此刻正对着六月的天空露出灿烂的笑。我知道，当笔尖再次触到纸面时，会有新的晨光在字里行间生长。就像那个总蹲在传达室门口啃冷馒头的高中生，终将在某个清晨，看见自己的影子与梦想重叠成完整的太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