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十年灯》
老槐树下的石桌上,青瓷茶盏里浮着几片茶叶。我望着茶汤里沉浮的倒影,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正站在同样的位置,用竹杖叩击石桌:”若我以十年阳寿为代价,换在座诸位往后余生皆遇良人,可愿与我赌这一局?”
那时我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,在省城当中学语文教师。石桌旁坐着十二位同窗,都是当年县中读书时结下的”桃花社”。有人已经结婚,有人刚订婚,最年长的王老师刚升任副校长。春日的阳光穿过槐树叶,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极了我们当年在油灯下抄写《牡丹亭》的夜晚。
“十年阳寿换良缘?”李医生首先笑出声,他刚从省城医院调回县医院,白大褂口袋里还揣着新到的《赤脚医生手册》。”张老师这是要学孙猴子求仙丹?”他伸手要碰我的茶盏,被我侧身躲开。
我望着茶汤里自己发青的眼圈,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。那时我刚考上省城师范,母亲咳血的手掌贴在我脸上,冰得像块寒玉。”囡囡别走…”她的话被剧烈的喘息截断,最后看见的是我眼角滚落的泪。那夜我跪在祠堂前,把族谱上”张文远”三个字用朱砂描了又描,描到第三遍时墨汁已经流到了指缝。
“我母亲走前说,人活一世就像油灯里的灯芯,烧到头总要灭的。”我摩挲着茶盏上的冰裂纹,”但若能借这十年阳寿,让你们都遇到能共度残烛的人,这灯芯不也就能烧得更亮些?”
王老师突然站起来,他新剪的头发在风里飘起来:”我同意!”这个总爱穿中山装的老学究,此刻竟从口袋里掏出个褪色的红绸包,”这是当年我们抄《西厢记》用的红绸子,我留着当婚书用。”
十二双手叠在石桌上,像十二片交叠的荷叶。我咬破食指,在红绸上按出血印。那夜我抱着红绸子睡在县中旧址的槐树下,月光把绸子上的血渍照得发亮,恍惚间竟像极了《牡丹亭》里杜丽娘手帕上的花钿。
十年间我成了个怪人。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去镇东头的水井打水,因为那里能看见第一缕阳光掠过王老师家新砌的砖墙——他儿子在省城当工程师,去年春节带媳妇回来时,特意在院里种了株玉兰。我总在黄昏时分坐在县医院后墙根,看李医生给新来的护士讲解如何接生,他女儿去年在县医院护士站实习时,曾把听诊器捂得比体温还高。
最艰难的是在第七个年头。我的肺开始像漏风的破伞,每次爬三层台阶都要歇两次。那年冬天特别冷,我裹着棉袍去敲张裁缝铺的门。老裁缝正给女儿改嫁衣,听见敲门声抬头,我看见她鬓角的白霜比嫁衣上的银线还要晃眼。”张老师怎么来了?”她抖开一匹月白绸缎,”您这是要去哪里?”
我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红绸子,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。那天我咬破手指按在绸子上时,血滴在”良人”二字上,晕开了墨迹,倒像是一朵并蒂莲。”我去市里相亲。”我听见自己说,声音像被北风撕碎的枯叶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晚老裁缝在火盆前守了整夜。她把女儿藏在身后,把我的红绸子仔细包在绸布里,用黄铜锁扣锁进樟木箱。第三年初雪落下时,我收到老裁缝寄来的包裹,里面是张泛黄的纸,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:”张老师,您当年按血印的红绸子,我女儿要当嫁妆了。”
十年最后一天的清晨,我站在老槐树下,看着新来的村支书带着人安装太阳能路灯。王老师的儿媳端着咖啡路过,她胸前的翡翠吊坠晃得人眼花,那是去年我教她用宣纸拓玉时,特意从家里带来的旧物件。李医生的女儿抱着婴儿从县医院出来,听诊器挂在婴儿颈间叮当作响,像极了当年我们偷溜出学校,在月光下给同学把脉的夜晚。
“十年阳寿换来的,不只是这些。”我摸着石桌上的茶盏,冰裂纹里积着经年的茶垢,”还有让我明白,良人不是等来的,是像老裁缝女儿那样,把血渍绣成并蒂莲的。”
槐花簌簌落在茶盏里,我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正从时光深处走来。他手里攥着红绸子,眼角还带着师范学校求学的青涩。我们相视一笑,茶汤里浮起两片茶叶,一叶向东,一叶向西,在春日的光斑中慢慢沉底。
暮色四合时,新安装的路灯次第亮起。穿白大褂的护士抱着药箱走过,胸牌上别着玉兰花胸针;穿西装的医生拎着CT片,公文包上别着红绸结;戴草帽的老裁缝坐在灯下,给女儿改嫁衣的银剪在灯光下闪着柔光。他们各自走向不同方向,却都在路灯下投出相似的影子,像十二株并蒂生长的木棉。
我转身走向县医院,肺叶在冷空气里又疼起来。但我知道,那些被十年阳寿点亮的灯火,终将在某个春夜,连成银河般的星河。就像母亲祠堂里那盏长明灯,虽然油尽灯枯,却始终为后来者照亮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