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的桂花香总在每年深秋准时造访。那天我蹲在巷口的梧桐树下抽烟,烟头明灭间忽然被呛出一声咳嗽。右眼像被炭灰灼烧般刺痛,恍惚间看见八岁那年的自己正攥着半截烟头,在厨房门口踮脚张望。
那时父亲刚调去省城工作,母亲在纺织厂三班倒。每个周末清晨,我都能看见她蹲在弄堂口的老槐树下抽烟,细长的烟身在她指间翻飞。她总说这是”解压”,可我闻到的却是焦灼和苦涩。记得某个寒潮突袭的清晨,她正对着煤炉抽烟,火星溅到棉布围裙上,烧出个焦黑的洞。
“小满别看!”她慌忙用铁钳夹灭烟头,却把我吓得跌坐在门槛上。我至今记得她转身时扬起的碎发,后颈处那道烫伤的疤痕像条蜈蚣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支烟是厂里发的”解忧烟”,每包烟盒里都夹着张印着”劳动光荣”的纸片。
十二岁生日那天,我在阁楼发现整箱烟。母亲说这是给父亲准备的”思乡礼物”,每根烟都裹着三层锡纸。我偷拿两支在院中梧桐树下试抽,细支气管像被砂纸磨过般疼痛。树影里忽然传来母亲的脚步声,她弯腰拾起锡纸包:”你爸在省城买不起好烟,这些是别人送的。”
那年冬天特别冷,我裹着棉被蜷缩在被窝里,听见阁楼传来父亲的咳嗽声。月光透过气窗斜斜切进房间,照着他蜷在藤椅里的身影,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像座微型雪山。后来母亲告诉我,父亲在省城肺病发作,连烟都戒了。
高考放榜那天,我在巷口遇见卖烤红薯的老王。他叼着烟卷给我递了块烤得焦糖色的红薯:”当年你爸在省城当医生,我爱人得肺痨,他连着三个月每天抽两包烟。”老王布满裂口的手指夹着烟,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。我突然意识到,那些被烟味缠绕的岁月里,父亲沉默的咳嗽声才是真正的惊雷。
去年深秋回老宅,发现阁楼木箱里还躺着那箱锡纸烟。母亲正在给父亲织毛衣,阳光穿过她银白的发丝,在地板上织出细密的光网。”你爸走后,我把烟戒了。”她笑着把烟盒收进樟木盒,”现在闻着桂花香就当是解压。”
前些天在酒吧遇到大学室友。他叼着雪茄说:”知道为什么中年男人都爱抽烟吗?因为烟味能盖住生活里的其他气味。”玻璃窗映出我们模糊的倒影,他鬓角的白发和父亲年轻时的烟疤重叠。我突然想起那个被烟味困住的童年,想起母亲围裙上的焦痕,想起父亲藤椅里散发的沉闷药香。
此刻我掐灭烟头,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掌心。远处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,混着新烤的桂花糕香气。烟味在记忆里发酵成某种苦涩的陈酿,而那些被烟雾熏过的时光,终究在岁月里沉淀出琥珀色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