槐花落尽时
老槐树下的石阶又沾了春露,我蹲在树根处数着蚂蚁搬家。十岁那年的槐花雨,就是从这满地白瓣里开始的。父亲蹲在我身边,木刨子推过紫檀木料,细碎木屑落在他藏青色的工装裤上。
“比赛又输了?”他头也不抬,砂纸摩擦的沙沙声里混着我抽泣的呜咽。那天市里的木雕比赛,我精心雕了三个月的”百鸟朝凤”被评了二等奖。我攥着皱巴巴的证书,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。
父亲突然停下刨子,从工具箱里掏出个乌木盒子。掀开盖子,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木雕奖杯,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——扎羊角辫的我举着全国少年木雕冠军的奖杯,背景是九十年代老工业区的红砖厂房。
“知道为什么我总让你练木工吗?”他粗糙的拇指抚过照片边缘,”木料有七分天注定,三分靠雕琢。你看这紫檀,天然纹理像不像山川河流?”刨子重新响起时,我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一闪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我总被工坊里蒸腾的木香熏得鼻尖发痒。父亲教我辨认不同木料,说榉木像老农的脊梁,乌木似隐士的禅心。他手把手教我握凿子,木屑簌簌落在他的虎口,像撒了层金粉。
“雕花要顺着木纹走。”父亲的声音混着凿子凿进木心的闷响,”就像人得顺着心意活。”我咬着嘴唇点头,却没告诉他,那天在图书馆看到《庄子》里”庖丁解牛”的段落时,我偷偷把书页折了角。
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。我捧着省赛金奖证书冲进工坊,父亲正在给新雕的《兰亭序》上漆。水珠顺着他的安全帽往下淌,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。”省赛金奖?”他擦拭金漆的棉布悬在半空,”我记得你说过要参加全国赛。”
我愣在原地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父亲突然把棉布抛给我:”去!全国赛在杭州,你表哥刚从美院毕业,正好陪你去。”我望着满墙的奖杯,突然发现最顶端的那个——全国少年木雕大赛金奖,是父亲用我的奖杯碎片重新雕的。
高铁穿过江南的烟雨,我抱着新买的《雕刻艺术史》在餐车写生。邻座的老先生戴着老花镜看我的速写,忽然开口:”小姑娘雕的雀儿,眼珠子会说话。”我抬头,看见他布满皱纹的手指正比划着《考工记》里的尺寸比例。
比赛当天,我的《姑苏城外寒山寺》落选了。颁奖礼上,我看见杭州美院那位叫林舟的学长捧着金奖证书,阳光在他发梢跳跃。散场时他塞给我张名片,背面抄着《营造法式》里的句子:”虽由人作,宛自天开。”
后来我总在咖啡馆遇见林舟。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,话题从苏州园林的飞檐斗拱转到北魏的云冈石窟。有次他指着窗外说:”你看那排白玉兰,开得再盛也需看风向。”我望着他眼底的星光,突然想起父亲说的”顺着心意活”。
大三那年我收到林舟的求婚,在老槐树下摆了简单的仪式。父亲用我儿时的木雕工具,刻了枚榫卯形状的戒指。槐花又开了,细碎的花瓣落在戒指内侧,写着《诗经》里的句子:”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。”
现在我的工作室就在老槐树对面,木屑的香气和着咖啡的醇苦。常有人问我为何总雕”不完美”的木纹,我就会指指墙上的照片——父亲用我的失败奖杯碎片雕的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。窗外的阳光穿过木格窗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,像极了那年我第一次握凿子时,父亲教我看的木纹走向。
前些天整理旧物,翻出林舟当年的名片。背面那句”虽由人作,宛自天开”,已被时光晕染成淡淡的茶渍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年我哭过的比赛、摔碎的奖杯、错过的花期,原来都是父亲说的”七分天注定”。就像木料天然带着沟壑,而人总要在跌撞中才能看见自己的纹路。
暮色漫进工作室时,我正在雕一尊新的木偶戏人。父亲生前最爱的那出《牡丹亭》,杜丽娘的裙裾在木屑纷飞中轻轻摇曳。窗外的槐花又落了一地,我轻轻拂去木偶眼角的木屑,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混在凿子声里:”你看这木纹,多像人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