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藏在针脚里的时光》
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爬上窗台时,姥姥又在纳鞋底了。那双缠着胶布的粗糙的手,正捏着顶针在鞋面上穿针引线。针脚细密得像她眼角的皱纹,一针挨着一针,织进四十年来的晨昏。
“妈,这双鞋真好看。”我蹲在藤椅旁,看着姥姥把新纳的千层底铺在八仙桌上。她抬头冲我笑,嘴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:”你爸在部队时,总穿这双去见首长。”话音未落,厨房里传来瓷碗碎裂的声响。
那晚的月光白得刺眼。全家围坐在客厅里,表弟举着手机拍短视频:”看!姥姥纳的千层底,比淘宝上卖的三百块还结实!”视频里姥姥慌忙藏起纳鞋的针线盒,枯瘦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又蹭。表弟的笑声像撒在伤口上的盐,我看见姥姥悄悄把鞋底翻过来,用布满裂口的手掌反复摩挲那些细密的针脚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厨房发现姥姥蜷在米缸旁睡着了。晨光透过纱窗,在她银白的发梢镀上金边。灶台上摆着半碗冷掉的 porridge,旁边是切得歪歪扭扭的咸菜丝。我伸手去扶她时,沾着面粉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:”囡囡别碰,这是给你表弟包饺子用的。”
那天下午,我跟着姥姥去镇上赶集。她背着竹篓走在前面,古铜色的脊背弯成问号。走到卖针线摊前,她突然停下脚步,颤巍巍地摸出攒了半年的钢镚。”娘,这些钱够买药了。”我夺过钢镚塞进她口袋,转身时听见她对着卖针线的大婶嘀咕:”现在的线比从前贵了三成啊。”
暮春的雨来得猝不及防。我抱着高烧的表弟冲进急诊室,却看见姥姥在雨中撑着破伞等我。她肩头的雨珠顺着灰白的鬓角往下淌,在水泥地上砸出小水坑。”妈,您怎么不躲雨?”我急得直跺脚。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道:”淋点雨才凉快,你们年轻人怕什么。”
深夜的病房里,姥姥守在病床前打盹。我轻轻把降压药放进她手心,却瞥见药盒上写着”服用后请勿驾驶车辆”。那一刻,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正照着她布满老年斑的手,还有那双永远没机会坐过飞机的手——四十年前她攥着我的小手过铁路时,指甲缝里还嵌着煤灰。
立夏那天,我翻出阁楼里的樟木箱。褪色的红绸布里裹着半块发硬的桃酥,油纸包上歪歪扭扭写着”囡囡满月”。箱底压着本泛黄的相册,第一页是姥姥抱着襁褓中的我站在土坯房前,背后是歪斜的”五好家庭”奖状。照片背面密密麻麻贴着便利贴:”今天囡囡会翻身了,给囡囡买的小老虎帽子,戴了三天。”
周末的旧货市场,我举着”求购老物件”的纸板,在人群里穿梭。当看见那个褪色的顶针时,手心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——是姥姥塞给我的钢镚,还带着体温。摊主见我要出双倍价格买下,笑着摇头:”这物件,该留在它该在的地方。”
中秋家宴摆在老槐树下,八仙桌换成红木长桌。姥姥的千层底布鞋摆在最显眼的位置,鞋面上别着我新编的丝线花。表弟举着手机直播:”家人们看!这可是姥姥用攒了半辈子的钱买的限量款!”镜头扫过姥姥布满老年斑的手,我突然抢过手机,把镜头对准她正在剥毛豆的侧脸。
“妈,您歇会儿。”我握住她发抖的手,”今天我包饺子。”面剂子在掌心转了三圈,突然想起她教我包饺子时说的”要像捧着月亮”。蒸腾的热气中,姥姥的银发闪着微光,像极了四十年前那个抱着我在灶台前转圈的身影。
冬至那天下着冻雨,我冒雨给姥姥买护膝。 Store 员工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直叹气,我却突然想起她总说”年轻人多历练”。护膝盒里附赠的暖宝宝,我悄悄换成两个。回家路上,冻雨把睫毛染成白色,我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——是姥姥拄着拐杖在追我,她怀里紧紧抱着我小时候的棉袄。
除夕守岁时,全家围坐在新装的壁炉前。姥姥从樟木箱里翻出个铁皮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粮票、布票和汇款单。”这是你爸在部队攒的。”她颤巍巍地展开一张1958年的粮票,”那时候你爸每月津贴七块五,全寄回家。”炉火映着她眼角的泪光,像四十年前那个在火车站送别时的黄昏。
今早给姥姥梳头时,我发现了她藏在枕头下的病历本。最新诊断写着阿尔茨海默症早期,日期是半年前。那些密密麻麻的服药记录,像她纳鞋底时留下的针脚,细密却清晰。梳齿划过她稀疏的头发,突然想起她总说”头发是人的根”,此刻却成了她最后的念想。
暮色四合时,我蹲在老槐树下纳鞋底。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,和四十年前那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重叠。针脚穿过千层底,也穿过了时光的褶皱。我知道,当最后一针落定时,那些被岁月压弯的脊梁,终将在针脚里挺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