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疤痕与诗行》
我总在梅雨季的午后想起那个被雨水泡发的夏天。十四岁那年的蝉鸣声里,父亲用砂纸打磨我右臂的十字疤时,木屑混着血沫簌簌落在青石板上。那时我蜷缩在老宅天井的竹席上,看雨水顺着雕花木窗蜿蜒成溪,恍惚间觉得那些水痕与父亲掌心的纹路竟如此相似。
疤痕的来历要追溯到七岁那年的台风夜。父亲在渔港救起被巨浪卷走的货轮水手时,我的右臂被缆绳绞出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。母亲说当时她攥着浸血的绷带在码头哭到失声,而父亲只是用海草草草裹住伤口,说等潮水退了再处理。直到三天后伤口发炎溃烂,母亲才连夜背着我穿过十二道山梁,在月光下遇见了那位游方郎中。
郎中是位拄着蛇骨杖的老者,他蹲在溪边用艾草煮水给我清洗伤口。我至今记得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掌,像枯萎的松树皮般粗糙却温暖。”这孩子命里有道十字劫。”他蘸着溪水在我手臂画符,”等十八岁生辰时,用雪代巴的诗集里的雪松叶敷贴,或许能化去这劫数。”母亲颤抖着从贴身口袋掏出本泛黄的《雪国》,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雪松叶。
那年冬天我总在阁楼发现父亲偷偷研读《雪国》。他戴着老花镜,鼻尖几乎贴到纸页上,有时还会用铅笔在空白处勾画。母亲说父亲是镇上出了名的硬汉,却独独对川端康成的文字着迷。直到某个雪夜,我发现他蜷在火塘边用棉布擦拭那道溃烂的疤,火光映得他眼角皱纹里都泛着红。
十八岁生辰那日,我按照老郎中的叮嘱,将雪松叶捣碎敷在疤痕上。叶片的苦涩混着药香渗入皮肤时,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母亲的惊呼。冲下楼才看见父亲正用铁钳夹着半截烧焦的渔网,焦黑的部分赫然是当年救人的缆绳。他浑身颤抖着把缆绳丢进火堆,火光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像撒了层盐。
“你爸他…”母亲哽咽着指向墙角,那里堆着十几个缠着绷带的空药瓶。原来这些年父亲默默收集着我换药后扔掉的绷带,用渔网线织成渔网形状的收纳盒。最底下压着本重新装订的《雪国》,内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——那是父亲抱着昏迷的我躺在渔港的木板上,远处晨雾中隐约可见救生艇的轮廓。
梅雨季的雨水渐渐停歇时,我跟着父亲回到渔港旧址。潮水退去后,礁石间露出父亲当年救起的水手遗物:半截生锈的怀表、染着海藻的笔记本,还有片风干的雪代巴诗集里夹着的雪松叶。父亲用砂纸轻轻打磨我手臂的疤痕,那些木屑在阳光下飞舞,忽然让我想起《雪国》里驹子擦拭镜子的场景——”雪落在镜面上,她伸手去抹,雪却化作水珠顺着指缝流走。”
如今每当我抚摸右臂的疤痕,总能触到父亲掌心的纹路。他说这是当年用渔网线给我缝绷带时留下的印记。去年深秋在东京旧书店,我遇见本1948年的《雪国》,内页夹着片风干的雪松叶,旁边用毛笔写着:”愿所有劫数,终成诗行。”窗外的银杏叶簌簌飘落,忽然明白父亲用半生光阴守护的,不仅是我的伤痕,更是将苦难淬炼成诗的勇气。
前些日子整理老宅,在父亲留下的铁盒里发现本手抄诗集。泛黄的纸页上,他用毛笔抄录了《雪国》中所有描写雪与火的段落,每段空白处都画着小小的渔网图案。最后一页写着:”给阿九,十八岁生日快乐。”墨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不清,但那些渔网纹路依然清晰如初,像父亲用毕生编织的守护网,将所有的风雪都过滤成温暖的诗行。
此刻我坐在老宅的天井里,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古老的韵律。右臂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,恍惚间又看见父亲用砂纸打磨伤口的背影。那些木屑或许真的化作了诗行,如同雪代巴笔下”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,便是雪国”,而父亲用半生时光为我铺就的,正是那条通向光明的隧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