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青石巷的第七个夏天》
青石巷的第七个夏天,我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,看最后一片槐叶飘落在刻着”缘起”的木牌上。树根处堆积着褪色的红丝带,那是去年七夕时我们系上去的,此刻在潮湿的空气中像褪色的血痂。
记得初遇是在巷尾的茶馆。那年梅雨季绵长,我抱着从图书馆偷来的《牡丹亭》躲雨,撞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少年在檐下躲雨。他指尖转着枚青玉佛珠,雨水顺着乌发滑进衣领,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花。我们共撑一把油纸伞时,他忽然说:”姑娘可知,这雨打在伞骨上的声音像不像古琴的泛音?”我怔怔望着他鬓角沾着的雨珠,竟觉得这荒僻的巷子突然有了《西厢记》里”普普通通一扇门,紧紧闭,慢慢开”的韵致。
后来我们常在黄昏相遇。他在巷尾的私塾教孩子们读《诗经》,我则在巷尾的豆腐坊研磨豆汁。某日他教孩子们念”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,转头却冲我眨眼:”露为霜,霜又化成雾,这便是缘分的流转。”我望着天边将散未散的云,忽然觉得这方寸巷陌竟藏着整个宇宙的呼吸。
我们开始用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丈量缘分。春分时在墙根埋下两颗桃核,夏至时在槐树下挂起褪色的红绸,秋分时在井栏边放两盏琉璃灯,冬至时在门楣贴对”有缘”的竹简。巷口的张阿婆总说:”这两个人啊,像被看不见的线拴着。”她不知道,那根线早被我们磨成了细如发丝的银线。
直到那个飘着桂花香的清晨。我在豆腐坊研磨时,听见巷尾传来孩子们惊呼。跑出去只见私塾的朱漆大门轰然倒地,少年正跪在碎砖堆里,怀里护着本翻开的《诗经》。原来他父亲突然变卖祖宅,债主要来拆了私塾抵债。我慌忙掏出怀里的铜钱,却被他按住手背:”姑娘,你可知《诗经》里说’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’?我若连这书都护不住,还谈什么报答?”
那天我们坐在废墟前分食桂花糕。他突然指着天际说:”你看那云像不像游龙?”我抬头望去,却只看到阴云压城。他忽然站起来,将怀里的书塞进我怀里:”你带《诗经》去江南吧,那里有座书院……”话音未落,他已经被债主打翻在地。我冲过去时,只看见他散落的发间沾着木屑,像极了那年雨中那个淋湿的少年。
后来我带着《诗经》去了江南。临行前夜,他在巷口摆了九十九盏河灯。火光摇曳中,他忽然说:”其实那年你躲雨,我本该递伞的。”我望着他眼底的星光,想起他教孩子们读”投我以木桃”时,总会偷偷往我袖里塞桂花糖。原来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,早被命运的丝线编织成精密的网。
在书院的第三年冬天,我收到一封沾着雪花的信。信纸上是少年清瘦的笔迹:”今得教职,特来还伞。”我捧着信冲进雪地里,却只看到巷口新立的石碑,刻着”缘尽”二字。碑前摆着褪色的红绸,旁边是九十九盏风干的河灯,在暮色中泛着幽幽的磷光。
去年清明,我带着女儿回青石巷。女儿指着新开的书店问:”妈妈,那是什么地方?”我望着玻璃橱窗里陈列的《诗经》注疏,突然明白缘分原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故事——明知会坠落,仍要不断攀爬。女儿突然拉住我的手:”妈妈,你看那棵槐树!”树根处,褪色的红丝带在风中飘扬,像极了那年我们系上去的,又像永远不会凋零的春天。
暮色渐浓时,我听见不远处传来《诗经》的诵读声。穿过巷口,只见私塾的旧址上,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少年正教孩子们念”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。他鬓角已染霜色,手中却仍转着那串青玉佛珠。我忽然想起张阿婆的话,原来真正的缘分,从来不是拴在青石板上的红绸,而是散落在时光里的星火,即便熄灭,也曾在某个夏夜照亮过彼此的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