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雨巷》
初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,我站在巷口望着那扇被雨水洇湿的朱漆木门。门楣上悬着的”罗生门”三个字在雨幕中模糊成团,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湿漉漉的黄昏。
那时我刚搬进这栋老宅,隔壁住着个总穿月白旗袍的姑娘。她总在午后摇着蒲扇坐在天井里,看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她膝头跳跃。我常抱着书经过,她便笑着递来凉茶:”小友莫喝隔夜茶,我新熬的枇杷露。”
我们相识于梅雨季的黄昏。她撑着油纸伞在雨巷里跌倒,我扶她起身时,看见她腕间银镯撞在青石板上,发出清越的响。她慌忙藏起手,我却注意到镯子内侧刻着”云岫”二字。
“这是令郎送的?”我试探着问。
“不,是夫君。”她低头绞着帕子,雨滴顺着伞骨滑落,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痕迹。
我望着她湿透的鬓角,突然觉得这雨巷的青苔都泛着温柔的光。
后来我们常在廊下对弈。她总让我先手,说这样我才不会输得太难看。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,混着雨打芭蕉的节奏,竟成了最动听的背景音。直到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,她突然问我:”你知道罗生门的故事吗?”
我摇头,她便从袖中掏出本泛黄的书,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梅花瓣。”武士的伤口被两个强盗描述得截然不同,就像…”她顿了顿,”就像现在我们看的这盘棋。”
我怔怔望着她,她却已收起棋盘:”夫君说今天要来接我,我该去梳头了。”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我的手背,带着茉莉花的香气。
变故发生在立秋后的中元夜。我正在书房翻修族谱,听见门外传来争吵。她压低嗓音的哭诉和夫君的冷笑在雨夜里格外清晰:”你总说孩子是云岫的,可他分明在东京有妻室!”
“你当我是傻子?”她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飞檐下的雨燕,”那镯子是他送我的生辰礼,云岫不过是个…”话音未落,木门被重重撞开,夫君举着油灯闯进来,火光映得他脸色扭曲:”林小姐,你该回你的破庙去了!”
我握着族谱的手指发白,纸页上的墨迹洇开一团团暗色。原来她腕间的银镯,是夫君从情敌那里买来的赝品;原来她口中的云岫,不过是她在东京认的干弟弟;更讽刺的是,那本被她珍视的《罗生门》,正是夫君从旧书摊买来的盗版书。
雨越下越大,我们谁也没说话。她突然转身走向雨幕,旗袍下摆被风卷起,像只折翼的鹤。我追到巷口时,只看见她油纸伞尖在雨中一闪而逝,伞柄上刻着的”云岫”二字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见。
后来我常在雨夜经过那扇朱漆木门。有时是夫君踉跄的身影,有时是醉汉的喧哗,更多时候是锁孔里漏出的微光。直到某个深秋的清晨,我看见门缝里塞着张泛黄的字条,上面写着:”罗生门外的雨停了,云岫在东京等你。”
我握着字条的手突然发抖,想起三年前她说的每句话都是谎言。那个总给我凉茶的女孩,那个教我下棋的林小姐,那个在雨巷里哭诉的妇人,原来都是她精心编排的剧本。而我在三年间扮演的,不过是她故事里最忠厚的观众。
如今木门上的”罗生门”三个字已被时光磨得发白,雨巷里的青石板也爬满了裂痕。偶尔经过时,我仍会想起她旗袍上的茉莉香,想起那盘永远下不完的残局。只是再没有人会递来枇杷露,再没有人在雨中等待,就像再没有人在乎真相是什么,又有什么关系呢?
雨停了,巷口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。我转身走向街角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轻笑:”小友,要喝新熬的枇杷露吗?”声音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绵软,却又混着东京的腔调。我猛地回头,却只看见雨巷尽头,那扇永远紧闭的朱漆木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