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槐花落满肩》
七月的蝉鸣撕扯着溽热的空气,我攥着月考卷子站在院门口,汗珠顺着脊梁滑进校服领口。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像极了那张被红笔圈出的数学卷面。
“及格线都摸不到!”父亲突然站起来,旱烟杆重重杵在青石板上,震得门框簌簌落灰。我转身想逃,却被他枯瘦的手腕扣住后颈。他把我按在槐树下,树皮粗糙的触感从脊背漫上来,”当年你哥要不是考了满分,能去县里读初中?”
槐花的甜腻混着汗酸味堵在喉咙里。我盯着他脚边那双开裂的解放鞋,鞋底沾着去年秋收时留下的稻壳。父亲总说稻壳是丰收的勋章,可他脚上的茧子比稻壳更硬,像块生锈的铁板。
那天夜里我躲进阁楼,听见父亲在堂屋摔碎搪瓷缸。瓷片飞溅的脆响惊醒了梁上燕子,它们扑棱棱飞走时抖落的羽毛,落在我摊开的日记本上。本子里夹着张泛黄的奖状,”三好学生”四个毛笔字被父亲用红笔圈了又圈,像道永远解不开的结。
第二日清晨,我在灶膛发现半碗冷粥。灶台边躺着个褪色的塑料袋,里面装着治胃病的药片和皱巴巴的缴费单。母亲临终前咳血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,她攥着我的手说”爹不会害你”时的眼神,和此刻父亲佝偻着背往灶膛添柴的身影重叠在一起。
暮春的雨来得猝不及防。我举着伞冲进田垄时,正撞见父亲跪在泥水里给秧苗分株。他后颈的汗珠顺着皱纹滚进衣领,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脖颈。我蹲下来想帮忙,却被他猛地推开:”别碰!秧苗分错行,秋收减产是要赔钱的!”
雷声碾过天际的刹那,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我慌忙扶他回家,发现他棉袄里藏着张皱巴巴的病历:胃溃疡三级,建议住院观察。诊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,父亲却盯着墙上的挂历喃喃:”哥的房贷还差八万,省下这周药钱给小满买辅导书。”
蝉蜕在槐树枝头空荡荡地摇晃,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。父亲用红头绳给我扎起高高的马尾,说”女娃读书是给自个儿长脸”。他把我送进县里的重点初中,却在开学典礼那天当着全校师生,把我的三好学生奖状挂上堂屋最显眼的位置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我发着高烧写作业,父亲端着姜汤进来时,正看见我藏在被窝里的数学练习册。他抄起笤帚的动作比窗外的北风还快,竹枝抽在脸上的火辣让我想起春耕时他手把手教我握锄头。那天夜里我蜷在灶台边哭,听见他蹲在门外抽了一整夜的烟。
如今站在医院走廊,消毒水的气味刺得眼眶发酸。父亲攥着缴费单的手背青筋暴起,像田埂上暴起的蚯蚓。我忽然想起他总说”庄稼人的命硬”,可这次连田垄都守不住,倒是在医院里摔了三次跟头。
“爸,我背你去检查。”我蹲下身时,闻到他衣领上熟悉的稻香。他愣怔片刻,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,那里跳动的温度烫得我眼眶生疼。CT报告单上的字迹在晨光中浮动,像片片飘落的槐花。
出院那天,父亲破天荒买了束白菊。我们蹲在老槐树下分花,他教我辨认每片花瓣的纹路:”看这脉络,像不像田垄分界线?”风过时,他鬓角的白发和槐花一起落在肩头,我忽然发现他后背的膏药贴歪了,像片歪斜的云。
秋收后的晒谷场上,父亲把新买的计算器塞进我手心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和十二年前那个在田埂上教我握锄头的背影重叠。他忽然说:”明年开春,咱家要供你考县一中。”
谷粒在竹匾里跳跃,我数着父亲手背上的老茧,突然发现那些沟壑里藏着细碎的阳光。他教我算账时,总爱把数字写在田垄分界线上,说这样”算着算着,地里的庄稼就长高啦”。
如今每当我翻开那本写满公式的日记本,总会在扉页看见父亲用铅笔画的田地图。等高线标注着数学公式,等高距是父亲手写的鼓励。窗外的槐花年复一年地开,他鬓角的白发却像田埂上的青苗,在春风里倔强地生长。
前日收拾阁楼,翻出母亲留下的铁盒。褪色的照片里,年轻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我站在田埂上,身后是母亲笑盈盈的脸。照片背面用蓝黑墨水写着:”小满周岁,愿她如春苗破土。”
槐花又落满肩头时,父亲正在教我认北斗七星。他说天枢是田头的水渠,天璇是晒谷场,而天玑,就是我要去的县一中。星光落进他浑浊的眼睛,映出我掌心那片永不褪色的田地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