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烟圈里的童年》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,我望着街角那棵老槐树,忽然被一阵熟悉的焦灼气息刺痛了眼睛。卖早点的张伯正往纸袋里装油条,火星子溅在积水里炸开细小的金色涟漪,混着青烟钻进我的鼻腔。这味道像根细针突然戳进记忆深处,让我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被烟味浸透的下午。
那时我总趴在祖父的藤椅上,看他在老式收音机里听《三国演义》。他的旱烟杆是块包浆的乌木,烟锅上刻着”清风徐来”四个小字。每当《空城计》的唱腔响起,老人就会眯起眼睛吐出个烟圈,看它飘过窗台上那盆君子兰,在玻璃上撞出细碎的波纹。
“小囡要不要学?”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,祖父突然把烟杆塞进我汗津津的手心。我学着模仿他屈膝的姿势,却把烟丝撒了满桌。祖父笑着用报纸卷起烟丝,教我如何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烟杆,如何让嘴里的气流像吹糖人般均匀。那时我总觉得,烟圈里裹着星星,祖父吐出的每个烟圈都藏着诸葛亮的神机妙算。
直到那个飘着桂花香的秋夜。我发着高烧被推进县医院,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股刺鼻的焦油味。护士说那是祖父在走廊里抽烟,说医院里有人生病,他抽得特别凶。我躺在冰凉的病床上,听见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,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。那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麻雀,被烟味呛得直打喷嚏,祖父的烟圈追着我满世界跑。
后来我才知道,祖父的肺病是年轻时在建筑工地吸了太多水泥粉尘。他总说”老烟枪比药还管用”,却会在母亲烧水时偷偷把烟灰缸搬到阳台。有次我撞见母亲蹲在厨房抹眼泪,她手里的药瓶标签上印着”肺活量增强片”,而父亲正把烟头一个接一个摁灭在茶几上。
初二那年冬天,我把祖父的烟杆藏在书包夹层。那天体育课跑完八百米,我蹲在操场角落猛吸了几口”烟圈”,结果被班主任当场抓包。祖父来学校接我时,我看见他佝偻的背影在风里摇晃,像片被烟熏黄的落叶。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默默把烟杆插回裤兜,转身时我听见他布鞋底蹭过地面的沙沙声。
去年清明给祖父扫墓,我在老槐树下发现个铁皮盒子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根烟杆,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:”给小囡的十二岁礼物”。烟杆上刻着的”清风徐来”已经模糊,但每根烟杆的底部都留着指甲盖大小的凹痕——那是祖父每天抽完最后一口烟,用烟杆轻轻敲击掌心的次数。
如今经过老槐树,我总会刻意绕开卖烟的摊子。前些天在街心花园遇见张伯,他正教孙子用报纸卷烟卷。孩子笨拙地吹出个歪歪扭扭的烟圈,张伯笑着用烟头点了点头:”这玩意儿啊,得看造化。”我望着他们父子在夕阳下的剪影,忽然明白烟圈从来不是什么神机妙算,不过是人间烟火最朴素的形状。
昨夜整理旧物,翻出本1998年的《三国演义》连环画。扉页上祖父的钢笔字洇着水渍:”给未来的小将军”。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桂花,旁边是张伯昨天塞给我的电子烟体验装。我按下开关,薄荷味的白雾在指缝间消散,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正踮脚去够祖父的烟杆,而老式收音机里传来诸葛亮中箭后的咳嗽声。
窗外的雨停了,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里沙沙作响。我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掌心的温度和烟杆上的凹痕重叠在一起。原来那些被烟味熏过的童年,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,那些藏在凹痕里的敲击声,早就在生命里刻下了最深的年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