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山与海之间》
九月的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顶层,爬山虎的枯藤在风中簌簌作响。我抱着《鲁迅全集》站在落地窗前,望着中关村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朗的笑声。转身看见陈景深教授正倚着窗棂,手中把玩着那枚陪伴他半生的黄铜书签——那是他在鲁迅博物馆工作时,从周作人旧居窗台上捡到的。
“小王,又在发什么呆?”他笑着将书签夹回《野草》的扉页,”知道为什么鲁迅先生总爱写山吗?”我下意识望向窗外,灰蒙蒙的天际线将远山揉碎在雾霾里。教授却自顾自地说下去:”当年他在《野草》里写’地火在地下运行,奔突;熔岩一旦喷出,将烧尽一切野草’,那是在用山的意象写革命。”
深秋的香山红叶季,我跟着陈教授去八大处采集民俗素材。晨雾未散时,他已在古刹前支起画板,用铅笔勾勒山石轮廓。我蹲在旁边记录方言俚语,忽然发现他画中的山不是巍峨险峻,而是层层叠叠的褶皱,仿佛将岁月都揉进了石纹里。”你看这方山,”他指着山腰的摩崖石刻,”明朝的匠人在采石时发现溶洞,索性将整块山体凿成佛龛,你说这是山在妥协,还是人在顺应?”
暮色四合时,我们沿着山道下山。教授忽然驻足,指着山脚下蜿蜒的永定河:”山有山魂,海有海魄,当年徐霞客走遍三山五岳,可他最难忘的却是《粤西游日记》里写的珠江口——’海气蒸腾,舟行若御风’。”河面泛起粼粼波光,我忽然想起他书房里那幅徐霞客手书的”欲穷江河万古流”。
春节前整理陈教授遗物时,在《呐喊》手抄本里发现夹着一张泛黄的明信片。1937年天津精益影印社,邮戳盖在卢沟桥事变前三天。背面是海河冰面的速写,墨色里凝固着霜花,远处天津卫的城楼在薄雾中若隐若现。”当时我正在南开中学代课,”陈教授用颤抖的手指抚过纸面,”总想着等局势稳定了,要带学生去看真正的海。”
1948年冬夜,我作为地下党交通员,在法租界公寓见到陈教授。壁炉火光映着他手中的《海国图志》:”知道林则徐为什么强调’师夷长技’吗?他不是要模仿坚船利炮,而是要看清大海的脾气。”窗外黄包车夫的吆喝声穿过雨幕,他忽然起身推开窗户,让咸涩的海风灌满房间:”当年严复翻译《天演论》,说’物竞天择’,可海里的鱼虾,哪个不是在浪头里滚出来的?”
改革开放初期的北师大,陈教授在中文楼前种下七棵银杏。1983年深秋,我帮他记录教学笔记时,听见他给新教师讲:”银杏像山,根系深扎岩缝,叶片却向着阳光舒展。”他忽然从抽屉里取出个铁皮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《新青年》合订本。”1957年我被打成右派,在北大荒劳改时,就是靠读这些书熬过来的。”盒底压着张字条,是他在黑龙江写的:”海是山的眼泪,山是海的脊梁。”
2001年秋,陈教授在鲁迅诞辰137周年座谈会上突发心梗。抢救时我恰好在场,看见他紧攥着那枚黄铜书签,指尖青筋暴起。后来整理遗物时,在《故事新编》批注里发现夹着张北京站的车票——1997年8月,他执意要去青岛看海,车票背面写着:”海是流动的碑林,浪花里藏着千万个未完成的句子。”
如今每当我站在鲁迅博物馆的阁楼上,总能看见那枚黄铜书签在《野草》里泛着微光。山与海在陈教授的生命里从未分开过:他像山一样守护着学术的纯粹,又像海一样包容着思想的激荡。那些被山风磨砺的棱角,最终都化作海浪的泡沫,在时光长河里永远翻涌。或许真正的智者,从不需要选择山或海,因为他们早已在群山之巅望见了沧海,又于潮起潮落间读懂了山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