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喜糖里的时光》
七月的蝉鸣裹着热浪涌进窗棂时,表妹发来婚礼请柬的电子版。我盯着屏幕上”囍”字烫金的边框,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蝉声如织的午后。那时我刚从南方调来这座北方小城,在建材市场当销售,每天被太阳晒得黝黑。表妹穿着不合身的碎花裙,捧着印着卡通图案的喜糖盒,在建材市场门口拦住我的车。
“姐,我订婚了!”她仰起脸,睫毛上还沾着汗珠。我摇下车窗,看见她身后是堆满红砖的货车,扬起的尘土里飘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。喜糖盒里装着用牛皮纸包着的糖块,每块糖纸都画着不同的卡通人物——米老鼠、唐老鸭、小熊维尼,还有她最爱的哆啦A梦。
“你才十九岁啊。”我伸手想碰碰她发烫的脸颊,却被她躲开了。她攥着请柬的手指关节发白,”他说要给我买带电梯的房子,还要送我金镯子。”请柬背面印着烫金的日期,是当年国庆节。我望着她身后被烈日晒得发烫的柏油路,突然觉得那些糖纸上的卡通形象都变得模糊不清。
那年国庆节,表妹穿着租来的婚纱站在建材市场门口。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根即将被晒断的麻绳。新郎穿着不合身的西装,领带歪歪扭扭地系着,手里攥着两盒喜糖。宾客们挤在货车改装的婚车周围,有人用手机拍下这对新人交杯酒的照片,闪光灯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金线。
“姐,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像这些糖一样?”她仰头问我,糖纸上的哆啦A梦正对着她眨眼睛。我剥开糖纸,硬糖在齿间发出清脆的声响,甜味却像隔了层玻璃,怎么也尝不出来。表妹的新郎是建材市场隔壁汽修店的学徒,两人相识于她家漏水的天花板。他说会修好所有漏水的地方,却没料到爱情也会像漏水的水管,时断时续。
婚礼结束那天,我送他们回新租的公寓。楼道里飘着84消毒液的味道,新郎正蹲在地上用砂纸打磨被磨破的皮鞋。表妹站在阳台上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上的裂纹。”他说等年底发了奖金就买房子。”她突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糖纸屑。我望着楼下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晾衣绳,上面挂着他们的被单,在晚风里轻轻摇晃。
后来听说他们分居了。表妹搬回娘家住,新郎在汽修店门口支了个摊修自行车。去年春节,我看见她穿着褪色的红棉袄,在菜市场帮新来的摊主搬蔬菜。她手腕上的金镯子已经氧化发黑,像块被岁月啃噬的糖块。我递给她热腾腾的糖炒栗子,她笑着剥开焦糖色的外壳,栗子的甜香混着糖渣的苦涩,在冬日的寒风里弥散开来。
上个月同学聚会,班长突然宣布要结婚。他举起手机,屏幕上是和女友在迪士尼拍的照片,女孩穿着公主裙,他举着”我们结婚吧”的灯牌。我们祝贺声里,班长指着照片角落里的小熊维尼玩偶:”它是我送她的订婚礼物。”灯光下玩偶的绒毛泛着柔和的光,像被岁月包浆的古董。
“你们年轻人真浪漫。”我抿着红酒,想起表妹当年攥着喜糖盒的模样。班长却苦笑着摇头:”其实她爸妈反对,说迪士尼门票太贵。”他身后的落地窗映着城市霓虹,玻璃上倒映着每个人的脸,有人笑着鼓掌,有人低头抿酒,还有人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相亲软件。
酒过三巡,班长突然说起他爷爷的婚事。老人用一生守护着发黄的红盖头,直到临终前才让孙女打开樟木箱。箱子里除了盖头,还有张泛黄的糖票,是1958年发的,能换三斤水果糖。”他说糖是甜的,日子却要自己慢慢熬。”班长摩挲着糖票的边角,酒杯里的红酒晃出细碎的光。
回家的地铁上,我望着车窗倒影里的自己。鬓角多了几根白发,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二十年的光阴。想起母亲总说婚姻像块老糖,甜在嘴里,苦在心头。她年轻时用粮票换的喜糖,如今在老相册里泛着琥珀色的光。那些糖纸上的卡通形象,有的褪色成灰,有的被虫蛀成孔,却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形状。
手机突然震动,是表妹发来的消息:”姐,我订婚了。”照片里喜糖盒上印着米老鼠和哆啦A梦,糖纸在阳光下泛着新的光泽。我回复:”记得带上砂纸,打磨生活的边角。”她发来一个笑哭的表情包,背景是汽修店新换的招牌,上面用马克笔写着”专业修车,免费补漆”。
夜色渐深,城市在霓虹中舒展筋骨。我合上手机,听见窗外有糖炒栗子的叫卖声。糖铲与铁锅碰撞的脆响,混着远处婚礼的歌声,在夏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那些关于婚姻的疑问、困惑、憧憬,都像糖块在口中慢慢化开,苦与甜在舌尖纠缠,最终化作喉咙里温热的回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