折角的书签
高三那年的梅雨季,我总在晚自习时把课本竖在课桌右上角。这个习惯始于初二那年,同桌林小满总爱把课本折出锐利的直角,像折纸飞机般在课间投递。直到某个春日的午后,我看见她将我的《飞鸟集》扉页悄悄压平,那抹被揉皱的折痕像道永远结痂的疤。
那时我们像两株缠绕的爬山虎,在教室后墙的裂缝里共享同一片阳光。她总把橡皮切成小方块,用透明胶带贴在我的演算纸上;我则把她的自动铅笔修得尖尖的,省下她每天要买三根笔芯的零花钱。直到初二下学期,她开始把课本折成不规则的锐角,像在折某种神秘的符咒。
“喂,你又在折什么鬼?”我戳了戳她正在折《百年孤独》的右下角。她慌忙用校服袖子盖住书页,指尖残留的油墨味混着橡皮屑,在空气里散成细小的星子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段时间她父亲刚从工地摔断腿,母亲整日守在ICU。她把课本折角是刻意压平那些被雨水泡皱的缴费单,把数学公式抄在课本折痕里,像藏起潮湿的种子。而我却只看见她总把课本竖在桌角,像棵被风雨折弯的树。
毕业典礼那天,她把我的《飞鸟集》塞进我怀里。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缴费单复印件,折角处用铅笔写着”2017.4.12″。我摸着扉页那道歪扭的折痕,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发高烧,把退烧贴贴在课本折角处,说这样能留住教室的温度。
高考结束后的暑假,我在旧书店翻到本《飞鸟集》。泛黄的书页间躺着张便签,铅笔字被岁月洇开:”原来折角是为了记住,不是忘记。”角落里躺着枚褪色的书签,正是当年她总用的银杏叶标本。叶脉间用钢笔写着:”当折痕第七次被抚平,春天就会回来。”
大学报道那天,我在新生报到处看见她抱着《百年孤独》。她还是习惯性地把书竖在胸前,右下角有个新鲜的折角。阳光穿过她发梢,在书脊投下细长的影子,像极了那年教室后墙的爬山虎。
我们坐在图书馆顶层靠窗的位置,她突然问:”还记得初二那年折的第七个角吗?”我翻开随身携带的《飞鸟集》,第七页的折痕处露出半枚银杏叶书签。她从包里掏出那本《百年孤独》,扉页折角处露出我当年写的”小满加油”。
暮色漫进窗棂时,我们同时发现彼此课本的折角都朝着同一个方向。那些被反复抚平又重新折起的锐角,在夕照中连成蜿蜒的河,倒映着无数个被雨水浸泡又晾干的清晨。她把《百年孤独》的折角轻轻按在我掌心,说:”这次我们折个不规则的钝角,这样折痕就不会轻易分开。”
如今我的书架上躺着两本永远无法完全平展的书。一本《飞鸟集》的扉页折角处,夹着她的银杏叶书签;另一本《百年孤独》的扉页折角处,贴着我的钢笔字便签。每当梅雨季来临,我们就会视频通话,隔着屏幕把两本书的折角对齐,让那些被时光浸泡的锐角,在镜头里开出柔软的花。
昨夜整理旧物,发现当年她藏在《飞鸟集》里的缴费单复印件,背面用铅笔写着:”第七次抚平折痕时,父亲能拄拐下地了。”而我的《百年孤独》里,夹着她在ICU外写给我的纸条:”第七次折角时,妈妈出院了。”
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,我轻轻抚平那道第七次的折痕。书页间飘落一片银杏叶,叶脉间还沾着那年春天的橡皮屑。原来真正的翻篇,不是把折痕彻底抚平,而是学会在每次折角时,都为未来的重逢预留半寸温柔的弧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