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琴声里的春与秋》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打在教室玻璃上,我正伏案抄写歌词,突然被前桌的铅笔盒砸中额头。抬头时撞进一片晃动的碎光里,小夏举着半张被雨水洇湿的歌词纸,上面”告别”两个字晕染成模糊的墨团。
那是我们高三的最后一个春天。教室后排的旧钢琴蒙着薄灰,琴键缝隙里还卡着去年校庆时散落的彩带纸屑。小夏总说这架琴是时光的囚徒,每个音符都被困在年轮里,直到某个潮湿的午后突然苏醒。
记得初二那年转学来的小夏,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,像只总在琴房逡巡的灰斑鸠。她第一次弹《告别》时,我正蹲在琴凳下修松动的琴脚。琴声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细碎的音符飘过她泛红的耳尖,落在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上。
“这是阿婆传下来的琴。”小夏把湿漉漉的纸巾按在琴键上,水痕沿着黑白琴键蜿蜒,”她说每个弹过的人都会在某个雨天想起它。”那时我们尚不懂,为何每个音符都裹着潮湿的苔藓气息,为何副歌部分总像被揉皱的糖纸,在耳膜上留下细密的刺痛。
高三的倒计时牌翻到”30″那天,小夏突然把琴谱塞进我怀里。泛黄的乐谱边角卷着毛边,谱号旁密密麻麻记着潦草的批注:”这里要加重音,像心跳漏了一拍”。她指尖残留的松香气息还粘在纸页上,像未干的泪痕。
最后一次合奏是在校庆前夜。礼堂顶灯突然熄灭,应急灯亮起的瞬间,我看见小夏在黑暗中摸索着琴谱,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琴声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直到她突然停住,把谱架重重砸在琴盖上。
“我弹不好。”她眼眶泛红的样子和初见时一样,”每次到副歌就控制不住自己。”那天我们谁都没说话,只有老钢琴发出细微的嗡鸣,像在应和着某种欲言又止的叹息。
毕业典礼那天,礼堂里挤满了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。小夏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,站在钢琴前调试音准。当《告别》的前奏响起时,我看见她偷偷抹了抹眼角,指尖在琴键上轻轻敲出节奏。礼堂顶灯突然全部亮起,她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金边,琴声像被阳光晒化的蜜糖,流淌在每个人的眼眶里。
后来我总在雨天经过老琴房,看雨水顺着窗棂滴在琴盖上。某个梅雨季的午后,我听见熟悉的旋律从半开的琴房飘出。推门时正撞见小夏在弹《告别》,琴谱边角又卷着毛边,她指尖的力度比从前重了许多,副歌部分像淬了火的刀刃,割破潮湿的空气。
“其实我偷偷练了三个月。”她抬头时,发梢还挂着水珠,”阿婆说琴声要带着眼泪才好听。”我忽然想起初二那年她说过的话,原来有些告别从相遇就开始了,像春日里抽芽的柳条,总在生长时悄悄留下离别的痕迹。
如今那架老钢琴静静立在礼堂角落,琴键缝隙里长出了细小的青苔。每次经过校庆广场,总能听见有人哼着《告别》,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,在梧桐树影里织成一张潮湿的网。我常想,那些被琴声带走的告别,是否都化作了年轮里沉默的纹路,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,突然漫发出青草般的芬芳。
昨夜暴雨倾盆,我站在窗前看见小夏撑着伞跑过校道。她还是穿着那件牛仔外套,像只永远学不会驯服的灰斑鸠。雨幕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,我忽然明白,告别的本质不是失去,而是让某些情感在时光里发酵成更醇厚的酒。就像老钢琴终其一生都在等待某个雨天,等一个懂得用眼泪弹奏的人,来续写未完的乐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