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潮汐来信》
我是在十七岁生日那天收到第一封潮汐来信的。
那天教室的玻璃窗蒙着水雾,我握着被化疗药物侵蚀的指尖,看水珠沿着窗棂蜿蜒成河。班主任王老师把诊断书轻轻放在我课桌上,纸页上”胃癌晚期”四个字被阳光晒得发烫。走廊传来值日生拖动桌椅的声响,像极了海潮退去时贝壳碰撞的回音。
“医生说最多两年。”王老师的声音像浸了盐水的棉絮,”但你要记住,潮水总会回来。”她摘下老花镜擦拭,镜腿在晨光里弯成月牙。我突然想起去年教师节她教我们做的贝壳风铃,那时我总说等考上大学要带她去看真正的海。
化疗第三个月,我在病房窗台养了盆海月水母。透明伞盖下泛着珍珠光泽的触须,在营养液里舒展成流动的银河。护士小周会定期更换培养液,她总说:”等你的潮汐来信到了,我们就一起寄出去。”那些信笺是用贝壳碎片压成的书签,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手指,却带着咸涩的温柔。
最后一次出海是在立冬。母亲偷偷把我抬上渔船,桅杆在暮色中摇晃成十字架的形状。海风裹着鱼腥味灌进喉咙,我数着浪尖上破碎的星光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贝壳碰撞的脆响——是王老师带着全班同学在沙滩上摆出了我们去年教师节的贝壳阵。他们用海螺吹出《友谊地久天长》,潮水漫过脚踝时,我看见十八岁的自己站在浪尖上,正把贝壳风铃抛向星空。
“要小心暗流。”母亲的手掌贴着我的后背,掌纹里嵌着晒黑的盐粒。她从防水袋里掏出个铁盒,里面躺着用海藻包裹的种子。那是我们共同种在病房阳台的,此刻正随着船身颠簸在盒底轻轻跳动。”等春天潮水漫上来,它们就会发芽。”
最后一次化疗后,我的头发像被海风梳散的蒲公英。医生说免疫系统正在重建,但我知道自己正在变成一株被潮汐反复冲刷的珊瑚。开始整理遗物时,发现抽屉深处藏着十二封潮汐来信:有王老师手抄的《小王子》,有母亲收藏的贝壳标本,还有小周用化疗泵导管编的贝壳项链。
“信封里装着我们的约定。”母亲把最旧的信笺展开,1998年的海浪在纸页上翻涌,”那年你出生时,王老师在海边捡到这枚月亮贝。”信纸边缘有干涸的泪痕,字迹却工整如印刷:”致未来能读懂这封信的你,愿海潮永远温柔。”
最后一次出海是在惊蛰。渔船驶过灯塔时,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浪花里碎成千万片贝壳。母亲把铁盒埋进沙里,种子与海盐一同沉入海底。小周在船头放飞纸船,载着十二封潮汐来信顺流而下。王老师站在船尾,将贝壳风铃系在桅杆上,咸涩的海风穿过铃铛时,发出潮水退去的轻响。
现在每当我经过海边,总能听见潮水在贝壳里低语。那些被海浪冲刷过的信笺,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。渔人们说海里住着会写诗的海妖,她们把未寄出的思念藏在潮汐里,等某颗年轻的心跳与浪花共振时,便化作信纸上的浪沫。
前天整理遗物时,发现铁盒里的种子已经发芽。细弱的茎秆穿透海藻,在玻璃瓶里长成半透明的珊瑚。母亲说这是海神寄来的回信,而我知道,真正的潮汐来信永远在下一朵浪花里,等待某个勇敢的心跳去破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