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四部曲》

初秋的银杏叶飘落在图书馆台阶上时，我总会想起那个穿灰色风衣的男生。他总是踩着满地金黄匆匆走过，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，连影子都带着去留无定的意味。那是2018年深秋，我作为新生在档案室整理旧资料，偶然撞见他在借阅登记表上签字。钢笔尖悬在”张明远”三个字上方微微发抖，墨迹洇开成模糊的云团。

“同学，这份文件需要签字确认。”我递过装订好的资料时，瞥见他风衣口袋里露出一角泛黄的诗集。后来在校园论坛发现有人晒出他的照片，配文写着”银杏大道的流浪诗人”。可我始终记得那天他转身时，后颈处翘起的一绺头发，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。

二月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。我抱着淋湿的《飞鸟集》冲进咖啡馆，却在吧台前撞见正在擦拭咖啡机的他。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滴落，在深褐色的咖啡渍上晕开细小的涟漪。”要杯热美式吗？”他抬头时，眼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雨雾里的琥珀，”你湿透了。”

那天我们聊到凌晨三点。他说起在旧书市淘到《海子的诗》，说海子死前最后一首诗叫《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》；我说起在图书馆顶层发现1957年的《世界文学导论》，书页间夹着干枯的银杏叶。我们交换了图书馆的借阅卡，却在发现彼此都借阅过《里尔克诗选》时突然沉默。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咖啡杯沿的裂痕，我注意到他无名指根有圈浅浅的戒痕。

三月末的樱花雨里，我在琴房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。他抱着吉他在雨幕中踉跄，琴盒里散落着被雨水打湿的乐谱。”原创的，给某个不会回应的人。”他笑着把湿透的谱子塞进我怀里，转身时风衣下摆扫过我的手背。后来在音乐节后台，我看见他抱着吉他给学妹弹那首叫《雨巷》的曲子，琴弦震颤的瞬间，我忽然明白有些告别比初遇更令人心碎。

毕业典礼那天，我在礼堂后排找到他。他正帮学妹整理学士帽流苏，阳光穿过彩色玻璃在他肩头投下细碎的光斑。”要照片吗？”他笑着递给我手机，却在快按下快门的瞬间按住我的手。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屏幕传来，像那年咖啡馆里滴落的咖啡渍，烫得我眼眶发酸。

后来我在旧物市场买到他送我的《里尔克诗选》，扉页上留着”给在雨中读诗的你”的钢笔字。2019年深冬，我在医院走廊遇见他扶着病重的母亲，他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《飞鸟集》的边角。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念叨：”明远，替我去看看银杏大道的落叶…”

今年清明，我在墓园看见他站在母亲墓前读诗。风衣被山风掀起一角，露出内衬上绣着的银杏叶图案。他转身时，我看见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素圈戒指，戒痕早已被岁月磨平。山脚下传来施工机械的轰鸣，推土机正碾过最后一片银杏林。

昨夜整理旧物，发现2018年的借阅卡背面有行小字：”他只是经过，像银杏叶掠过水面，不带走涟漪。”而2020年的借书记录里，夹着张泛黄的便签：”还是会想你，像候鸟在迁徙时不忘南方。”2021年的书页间，有片风干的银杏叶写着：”忘不掉的你，是时光长河里永不沉没的星。”最后一本《飞鸟集》扉页上，用铅笔写着：”句号。”

此刻暮色四合，我站在图书馆台阶上，看最后一片银杏叶飘向暮色深处。风衣口袋里，那枚素圈戒指在夕阳下泛着微光，像某个未完故事的句点，又像等待破茧的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