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风筝线》

六岁那年的春天，我在村口老槐树下捡到了那只断线的风筝。褪色的红绸在风里飘摇，断口处还粘着几根焦黑的棉线。我举着它跑回家时，身后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，她蹲下来查看断口，忽然笑出声：”断线风筝才能飞得高呢。”

这个叫夏禾的女孩就住在我家隔壁。她总爱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裤脚沾着泥点，书包带子断了一截还挂在肩上。但她的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溪水，说话时总带着清脆的笑。那天她往我手里塞了颗水果糖，糖纸被她攥得皱巴巴的：”明天带你去河滩放风筝？”

第二天清晨，我们蹲在结着薄霜的麦田边。夏禾从褪色的布包里掏出个用旧报纸糊的纸鸢，骨架是竹篾削的，尾巴上系着七根麻绳。她把断线风筝的棉线拆下来，仔细缠在纸鸢的竹骨上：”这样线就不会再断了。”晨雾里传来布谷鸟的啼叫，麻雀在田埂上蹦跳，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

“要逆着风跑。”夏禾拽着我朝麦田深处跑去。纸鸢刚升到半空就剧烈摇晃，棉线在风中乱颤。我摔在湿冷的泥地里，夏禾却笑着爬起来，把我的手按在她肩胛骨上：”跟着我的节奏跑。”我们像两匹并行的马，她牵引着我，我推着她向前。当纸鸢终于稳稳悬在空中时，我看见她发梢沾着草屑，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。

那个夏天，我们成了河滩上的常客。夏禾会从家里偷出腌菜坛里的咸鸭蛋，我们坐在沙地上分着吃；我会把新学的算术题写在草叶上，她教我唱童谣解闷。她的父亲是镇上的木匠，总在傍晚扛着工具箱回家，木屑沾在他洗得发白的围裙上。有次我看见他蹲在夏禾面前，用砂纸打磨她断了一截的铅笔，她仰着脸，眼睛亮晶晶的。

初二那年冬天特别冷。我因为数学竞赛失利躲在教室后门抹眼泪，忽然被塞了块烤红薯。转身看见夏禾裹着褪色的红围巾，鼻尖冻得通红：”我爹说，烤红薯要埋在灶膛里慢慢烤，才能香。”她把我带回家，木屋的火塘噼啪作响。她父亲正在给新做的木箱贴防潮纸，听见我们的笑声，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暖光。

“禾丫头总说，线断了才能飞得更高。”木匠父亲往火堆里添了块柴，火星子噼啪溅落。夏禾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礼物，拆开是支新削的竹笛。她吹起《小星星变奏曲》，笛声在火光中轻轻摇晃：”爹，笛子要横着吹才响。”

高二的暑假，夏禾的父亲查出了肺癌。镇上的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，但夏禾每天清晨五点就起床熬枇杷膏，说这样爹喝起来不苦。我常在放学的路上看见她蹲在厨房门口，背对着我，肩膀一抽一抽的。枇杷膏的甜香混着药味，在晨雾里织成细密的网。

那天我背着书包走到村口，看见夏禾蹲在老槐树下，手里攥着半截棉线。她抬头时眼睛红肿，却笑着把线头递给我：”线断了还能接上，就像爹说的。”我们重新糊了个纸鸢，骨架用她爹剩下的木料，尾巴系上枇杷膏的玻璃瓶。当纸鸢在夕阳下飞起时，我看见夏禾把脸贴在玻璃瓶上，泪水把”平安”两个字映得模糊不清。

高考前夜，夏禾的父亲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。他掌心的茧子摩挲着我的手背，木匠的指节粗大却温暖：”禾丫头要考去省城，你替我去送她。”病床边的木箱里，整整齐齐码着枇杷膏的玻璃瓶，每瓶都用牛皮纸包着，写着日期和祝福。

我替他去了省城。夏禾穿着白衬衫站在校门口，马尾辫在风里飞扬。我们沿着护城河散步，她指着河面说：”你看那些野鸭，总有一只会逆流而上。”我摸出那支竹笛，笛身上还留着木匠父亲刻的”平安”二字。夏禾吹起《送别》，笛声惊起一群白鹭，掠过晚霞飞向天际。

去年清明，我回到老槐树下。断线的风筝不知何时被重新系上了棉线，在风中轻轻摇晃。树根处立着块新立的石碑，夏禾父亲的名字下，还刻着”禾丫头之父”几个小字。我摸出那半截棉线，轻轻系在石碑的缝隙里。阳光透过枝叶洒在碑上，忽然想起夏禾曾说：”线断了还能接上，就像春天总会回来。”

此刻我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，窗台上摆着夏禾寄来的枇杷膏。玻璃瓶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，就像那年河滩上的纸鸢。手机突然震动，夏禾发来消息：”新开了家咖啡馆，你周末来玩？”我笑着回复：”要带枇杷膏去，就像小时候你带烤红薯来。”

风穿过窗棂，带着远处田野的清香。我忽然明白，有些线看似断了，其实早已缠进彼此的生命里。就像木匠父亲用砂纸打磨铅笔，就像夏禾把棉线缠在纸鸢上，就像此刻我们隔着时光，依然能听见对方心跳的回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