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雾中梧桐》
十七岁那年的深秋,我总爱站在教学楼顶层的露台看雾。灰蒙蒙的雾气像块浸了水的棉絮,把整个城市裹得严严实实,连对面楼顶的避雷针都成了模糊的银线。那时我刚升入重点高中,每天在题海里沉浮,连晚自习结束后的雾都成了负担——它总让我想起那些解不开的数学题,想起父母欲言又止的眼神。
“小满,又在发什么呆?”班主任周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我慌忙转身,看见她手里攥着半张被揉皱的草稿纸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”函数图像与人生轨迹”的标题。这让我想起上周月考,我因为一道几何题连续算了三小时,最后却把草稿纸撕得粉碎。
“周老师,我总觉得…”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:”上周你给校刊投稿的《雾中独行》呢?里面写雾像时间的褶皱,多美啊。”她把草稿纸展开,我看见自己用红笔圈出的句子:”雾里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却总在抬头时看见更远的路。”
那天傍晚,周老师带我去了学校后巷的梧桐林。暮色中的梧桐叶泛着暗金,她指着虬结的树根说:”你看这棵老梧桐,树皮上全是伤疤。”我凑近细看,果然在龟裂的树皮间藏着暗褐色的疤痕,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。周老师摘下眼镜擦拭:”二十年前台风折断过它的主枝,后来人们用钢索和铁钉把它固定在支架上。”
“可现在不都好了吗?”我惊讶地发现断枝处已经长出新的枝桠,在晚风中轻轻摇晃。周老师摘下一片落叶:”每道疤都是它和风雨对话的记录。就像你解不开的函数题,可能正是某个重要转折点的伏笔。”
那天之后,我开始留意雾中的细节。清晨的雾气里,清洁工王阿姨总在梧桐树下打盹,她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扫帚,扫过落叶时发出沙沙的响声,像在弹奏某种古老的乐章。数学老师办公室的灯光总在深夜亮着,透过雾气看去,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像一串串未解的方程。
期中考试前夜,我在露台又看见了雾。这次它不再令我窒息,反而像轻纱般温柔。我摸出周老师送我的那本《数学之美》,翻开夹着梧桐叶的书签。叶脉的纹路在台灯下清晰可见,突然想起上周解不出的立体几何题——原来辅助线应该从树冠最高处引出。
“小满,你找到解法了?”数学老师的声音惊醒了我。我揉着发涩的眼睛,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在雾气中若隐若现。他指着草稿纸上流畅的演算过程:”这道题的灵感,是不是来自你观察梧桐树生长的故事?”
深冬的某个清晨,我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。信纸是泛黄的校刊稿纸,上面用钢笔写着:”致二十岁的小满:当你读到这封信时,梧桐树已经把二十年的风霜刻进了年轮。记得你写的雾中独行吗?真正的成长不是摆脱雾气,而是学会在雾中看见星光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这封信是周老师年轻时写给自己的。她曾因高考失利在梧桐林里痛哭,是清洁工王阿姨递来热茶,是数学老师陪她重补课,是那些雾中的日子教会她:每个迷茫的瞬间,都是生命重新校准方向的契机。
今年春天回母校时,我特意去了后巷的梧桐林。新抽的枝桠已经高过头顶,树皮上的疤痕被阳光镀成金色。清洁工王阿姨正在给梧桐树浇水,她身后是周老师带着学生挂许愿卡。雾气再次漫上来时,我看见无数彩色卡片在枝头轻轻摇晃,像无数个正在破茧的梦。
露台上的风铃忽然响起,是去年周老师送我的那串。叮咚声里,我仿佛又听见她说:”记住,每个站在雾里的人,都是自己生命里的过客。要相信,那些模糊的瞬间,终会在某个清晨变得清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