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茶凉了》
初秋的雨丝斜斜地飘进玻璃窗,我望着茶汤里沉浮的茉莉花,想起三年前在图书馆偶遇的余华先生。那时我刚从北方调来这座南方小城,每天抱着笔记本在图书馆角落写小说,总被邻座的老先生用钢笔敲着桌面催促:”年轻人,少说些闲话,茶凉了。”
那时的我像只上蹿下跳的竹雀。在咖啡馆里写稿时,总忍不住给邻桌的银发奶奶讲老家雪地里打滚的童年;在茶馆泡功夫茶,非要把二十年的职场经历倒给连茶带喝的茶商。直到某天,余华先生把一盏凉透的茶推到我面前,茶汤里浮着的茉莉早已蜷缩成褐色的痂。
“你瞧这茶。”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点杯沿,”当年采茶人摘下时多鲜活,泡了三巡就死了。”我愣怔间,瞥见他西装袖口沾着未洗净的茶渍,像幅褪色的水墨画。那天起,我开始在笔记本扉页抄写他的话:”人和人交往,要像茶汤里沉底的茶叶,先浮起来再沉下去。”
在茶馆当学徒的第二个月,我遇到了阿婆。她总坐在临窗的竹椅上,用竹帚轻轻敲打青石板,等茶博士过来续水。有次我忍不住问她为何总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她却指着檐角风干的茉莉:”这布衫浸过二十年的茶香,再漂白也洗不掉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她年轻时是茶农的女儿,在茶山里采了半辈子茶。
某个梅雨季,茶馆要承办国际茶博会。我熬夜整理茶谱到凌晨三点,正准备把整理好的资料塞给经理,余华先生却拦住了我。他递给我一盏新沏的凤凰单枞,茶汤在玻璃杯里泛着琥珀色的光。”年轻人,”他指着茶汤里缓缓下沉的茶叶,”你看它们沉得越慢,滋味就留得越久。”
那天我抱着资料去见经理时,发现他正用茶针拨弄着紫砂壶里的茶叶。我们谁都没说话,只是看着茶叶在壶壁上慢慢舒展。当第一缕茶香漫过檀木桌面时,经理突然说:”上周有个茶商说我们的铁观音太浓烈,我想改用凤凰单枞。”原来他早看出了我的焦躁。
最让我难忘的是在茶博会上遇见的日本茶道师。他穿着雪白的羽织,跪坐在榻榻米上,用竹筅演示”关西流”的注水手法。当茶碗里的抹茶泛起细密的泡沫时,我突然想起余华先生说的”无意间表现的品质”。那位茶道师从不用华丽的辞藻讲解茶道,只是让茶筅在碗沿划出优雅的弧线,让茶香代替所有语言。
后来我成了茶馆最年轻的茶艺师。有次接待重要的商务洽谈,甲方代表是个话痨。我端着茶盏站在他面前,看着茶汤里沉浮的君山银针,突然想起余华先生说的”不自卑也不炫耀”。当对方开始大谈特谈公司业绩时,我捧着茶盏微笑:”王总,您说的这些,我泡茶时都听见了。”他愣了愣,突然起身给我斟了杯茶,茶香在玻璃幕墙外秋雨中氤氲成雾。
去年深冬,余华先生在茶馆开了场小型茶会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衬衫,站在紫砂壶前给客人倒茶。有位女士问:”余先生,您写《活着》时是不是也像泡茶一样,先把故事浮起来再沉下去?”他笑着指指茶汤里慢慢舒展的茶叶:”就像这茶,要等到水凉了,滋味才真正出来。”
茶会结束时,我端着余华先生送的建盏离开。盏底刻着”静水流深”,茶渍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。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天的图书馆,余华先生把凉透的茶推到我面前时,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落下。原来有些话不必说尽,就像茶汤里的茉莉,蜷缩成褐色痂时,才是最动人的模样。
此刻我捧着这盏茶,看茶汤里沉底的茶叶在月光下泛着银光。茶凉了,但那些被克制住的言语,却在记忆里酿成了更醇厚的滋味。就像余华先生说的,人和人交往,终究要像茶汤里的茶叶,先浮起来再沉下去,在沉默的间隙里,让茶香自己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