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槐树下的月光》
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爬了三十年。记得小时候,母亲总说这棵树是活的,春天抽芽时像绿云,夏天遮荫如碧伞,秋天落叶铺成金毯,冬天枝桠伸向苍穹。可如今站在城市公寓的落地窗前,透过玻璃上凝结的水雾,恍惚看见那棵老槐树正被月光浸得发白。
十岁那年的中秋夜,我第一次发现月亮会说话。父亲举着竹灯笼在村口石桥上走,灯笼里晃动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。母亲在厨房蒸桂花米糕,蒸汽裹着甜香漫过门槛,我踮脚趴在门框上,看父亲把装着月饼的蓝印花布包袱塞进马车上。”去省城念书”,这句话像块糯米糕黏在喉咙里,甜得发苦。月光把老槐树的枝桠剪成细碎的银箔,撒在父亲磨旧的布鞋上。
省城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。我裹着母亲连夜纳的棉鞋,站在火车窗前数着飞驰的电线杆。老槐树的影子在记忆里褪成淡青色,只有灶膛里哔剥作响的柴火,还带着柴垛上松针的清香。寄宿学校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,照得墙皮剥落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。某个深夜,高烧让视野蒙上白雾,恍惚听见母亲用井水擦背的声音,混着柴灶里松枝爆裂的噼啪。
十七岁春天回乡,老槐树已经开过七次花。树皮上层层叠叠的刻痕里,新添了”2003.夏”的日期,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。村口石桥的青苔又厚了半寸,父亲蹲在石阶上补渔网,补丁摞着补丁像层层叠叠的年轮。我蹲下身帮他挑线头,忽然发现他右手的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,和当年马车上装月饼的蓝布包袱一个形状。
高考结束那晚,老槐树在月光里沙沙摇晃。母亲端出青瓷碗,里面是拌着桂花蜜的酒酿圆子,碗底沉着几颗裹着糖衣的松子。”你小时候总说老槐树上的松子最甜”,她眼角的皱纹在月光里泛着银光。我咬开松子,酥脆的壳裂开时,仿佛听见童年时在树下捡松果的细碎脚步声。
去年中秋视频通话,母亲屏幕里的老槐树正在落叶。她举着手机转圈,树影掠过她新添的白发,像飘落的金叶子。”树根都发黑了”,她突然说,”前些天暴雨冲垮了树根,我连夜用竹竿撑起来”。镜头外传来父亲沙哑的咳嗽声,像秋风吹过空荡荡的谷仓。我忽然想起省城公寓的窗台上,那盆从老槐树下移栽来的桂花,今年开得格外早。
昨夜整理旧物,翻出小学毕业照。照片里扎羊角辫的我站在老槐树下,树冠正好遮住半边天空。树干上歪歪扭扭写着”2008.6.1″,字迹被岁月晕染成淡褐色。窗外的月光漫过城市霓虹,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树影,恍惚间与记忆中的老槐树重叠。忽然明白那些年母亲说的”树是活的”,原是树根在地下织成密网,把每片落叶、每声蝉鸣、每滴雨水都酿成记忆的酒。
此刻手机震动,家族群里跳出父亲的消息:”老槐树发了新芽”。照片里嫩绿的枝桠在春风里轻摆,树根处新添了圈水泥围护。我忽然想起苏轼在密州写的”何似在人间”,原来乡愁不是褪色的水彩,而是老槐树年复一年在月光里生长的年轮。那些被时光冲淡的轮廓,终将在某个春夜,随着新芽破土,长成连月光都绕不过去的形状。
月光漫过城市的天际线,恍惚看见老槐树的影子正在玻璃窗上生长。树根穿透水泥地,树冠漫过楼宇,而树梢上,正悬着半轮未圆的月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