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琴键上的月光》
老钢琴的琴漆已经斑驳,但每当月光漫过窗棂,那些凹陷的黑白键就会泛起珍珠般的光泽。父亲总说这架1928年的施坦威是祖传的宝贝,可在我七岁那年的某个深夜,它却突然开口说话了。
那天我蜷缩在琴凳上,看月光像融化的白银顺着谱架流进琴箱。指尖触到琴键的瞬间,某种奇异的震颤顺着脊椎爬上后脑勺。原本应该空荡荡的琴箱里,竟传来大提琴般的共鸣,像深秋的松涛在胸腔里翻涌。我下意识哼出半阕《茉莉花》,琴键却自动起伏成起伏的旋律,连跑调的尾音都像被什么温柔包裹着。
父亲发现我时,我正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五线谱。他粗糙的手掌按住我颤抖的肩膀,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沙粒跳动的微光。”这孩子天生就是为音乐而生的。”他反复念叨这句话,直到邻居家的黄狗被惊得狂吠起来。那天夜里,我听见母亲在厨房摔碎第二个瓷碗,瓷片划破她掌心的声音像玻璃在琴弦上炸开。
十二岁那年,市青少年宫的声乐比赛通知像片银色的羽毛落进我家。父亲连夜赶制木制共鸣箱,母亲把缝纫机踩得飞转改制演出服。我站在后台的镜子前,看见自己被月光漂白的鬈发,忽然想起第一次触摸琴键时,那些沉睡的音符如何在血脉里苏醒。
比赛当天暴雨倾盆。当我穿着母亲连夜改制的燕尾服登上舞台,聚光灯却突然熄灭。黑暗中,我听见自己用清泉般的声音唱起《月光奏鸣曲》,琴声从记忆深处的老钢琴里涌出,震得水晶吊灯簌簌发抖。评委席传来惊呼,聚光灯重新亮起时,我的白衬衫已被冷汗浸透,而评委手中那枚镀金奖章正散发着青铜器般的凉意。
但荣耀的糖衣很快融化。省艺校的教授听我试唱时,用烟斗敲着谱架冷笑:”天赋不过是上帝的恶作剧。”他指着我的喉结说:”这里太紧张,像根绷紧的琴弦。”那天我抱着琴谱跑遍全城唱片店,却只买到过期的《舒伯特艺术歌曲集》。
十七岁的冬天,我在琴房发现父亲用砂纸打磨琴键。他布满老茧的手掌覆住我冰凉的手背:”当年你奶奶教我认五线谱时,也是这样。”月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,照亮他指节间那道被烟斗烫伤的疤痕。我突然明白,那些深夜自动弹奏的旋律,原是奶奶留在我血液里的密码。
高考前夜,我在琴房遇见转校来的林小满。这个总穿褪色牛仔外套的姑娘,用口琴吹《致爱丽丝》时,唇齿间竟带着老钢琴的共鸣。我们开始交换秘密:她能用口琴模拟风铃,我却能在闭眼时听见琴弦震颤的频率。当高考志愿表上的”音乐系”被两个笔迹同时填满,母亲终于没再摔碎任何器皿。
大学开学典礼上,我作为新生代表演奏舒曼的《童年情景》。当《迷娘之歌》的旋律在礼堂回荡,我看见第一排的教授悄悄抹泪。散场时,林小满递给我她吹的口琴版《月光》,琴身上刻着:”给永远在寻找月光的人。”那晚我们躺在音乐学院的草坪上,看星光在口琴与钢琴的共鸣中碎成银河。
去年深秋,我带着林小满回到老宅。父亲已经能听出我唱《茉莉花》时的细微差别,而她吹奏口琴时,竟无意间复刻了我七岁时创造的那个奇妙的和声。当我们的琴声与老钢琴的余韵交织,月光突然变得粘稠,仿佛能触摸到那些被时光凝固的音符。
如今我常在深夜给自闭症儿童上音乐课。有个叫阿宁的孩子,总在琴键上敲出断断续续的节奏。直到某天他忽然用头拱开琴盖,让《致爱丽丝》的旋律从琴箱里涌出。我听见父亲在门外轻声哼唱,母亲在厨房煮着茉莉花茶,蒸汽在玻璃窗上画出五线谱的形状。
昨夜整理旧物,发现七岁那年画的沙地乐谱。歪歪扭扭的音符旁写着:”给会唱歌的月光。”突然明白,所谓”生来适合”,不过是灵魂与生俱来的默契,像琴键与月光,像口琴与风声,像无数个在暗处等待苏醒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