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雪落无声》

三年前的冬天，我蜷缩在出租屋的飘窗上，看雪花像迟归的雁群掠过城市天际线。那时刚从北方回到南方，行李箱里还装着老家腌的雪里蕻，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，显示着”您所在区域已实施临时管控”。窗外的梧桐树在寒风中簌簌发抖，像极了母亲电话里哽咽的尾音。

一、断章

2020年12月，我作为戏剧学院的研究生，正在排演契诃夫的《樱桃园》。导演在晨功时突然宣布全体核酸检测，化妆镜里的粉底被汗水洇成斑驳的云霞。当我们穿着防护服在空荡荡的剧场走廊里做抗原自测时，听见隔壁排练厅传来断断续续的《致爱丽丝》，像被掐住脖子的天鹅。

最艰难的时刻是2022年春节。老家寄来的腊肠在后备箱里发霉，视频通话时父亲总把镜头转向院里的老槐树，说它又抽了新芽。我在酒店隔离点数着日历，发现窗外的香樟树比三年前矮了半人高。有次半夜被咳嗽惊醒，听见走廊里传来断续的抽泣声，后来才知道隔壁床的老先生刚接到妻子病危的消息。

二、冰层下的暗河

这些碎片在记忆里沉浮，直到某个雪夜突然拼成完整的图景。那天我在图书馆整理文献，偶然翻到三年前写下的日记：”12月15日，实验话剧《等待戈多》因疫情取消，主创团队在排练厅跳起即兴圆舞曲。”泛黄的纸页上，钢笔水晕染的”春天”二字像未愈的伤口。

图书馆的暖气坏了，我裹着借来的毛毯，看玻璃窗上的霜花慢慢爬满整个世界。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社区做志愿者时，有个独居老人送给我一罐腌雪里蕻，罐底压着张字条：”给北方归来的孩子。”她总说窗台上的君子兰该开花了，可三年过去，那盆植物依然蜷缩在阴影里。

三、解冻时刻

转机出现在2023年立春。学院决定将《樱桃园》改编成线上沉浸式戏剧，我们需要在虚拟现实里重建樱桃园的每一棵树。我在建模软件里反复调整枝桠的弧度，发现那些被疫情打断的排练时光，反而让记忆里的场景愈发清晰——比如谢辽沙第一次念出”我们这是在做什么”时的破音，比如娜塔莎偷藏的糖果在阳光下融化的黏稠。

首演那天，观众在弹幕里刷着”看到第三排的香樟树了”。我忽然明白，那些被迫中断的时光不是断裂，而是让根系扎得更深的契机。就像老家院里的老槐树，去年春天竟从焦黑的树干里抽出嫩芽，在风中摇晃着新生的绿。

四、雪化时

此刻窗外又飘起细雪，落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，很快被穿堂风抹成蜿蜒的溪流。邻桌的姑娘在写毕业论文，标题是《疫情时代的记忆重构》。她抬头时，我看见她眼镜片上凝着细小的冰晶，像我们这代人共同经历的三年寒冬。

走出咖啡馆，发现街角的流浪猫正蜷在纸箱里晒太阳。它脖子上系着褪色的红绸带，那是去年冬至社区工作人员留下的。阳光穿透云层时，我摸到口袋里那张字条，父亲用毛笔写的”雪落无声，春在深处”，墨迹在掌心微微发烫。

三年时光像被压扁的雪片，在记忆里重新舒展成完整的季节轮回。那些未完成的剧本、错过的重逢、冻结的时光，最终都化作春泥，让每一段断裂都长出新的年轮。或许遗憾本就是生命肌理中不可或缺的纹路，当我们学会在冰层下聆听暗河的流动，便懂得所有停顿都是为了更好的起航。

此刻风雪渐歇，远处传来早春的布谷鸟鸣。我知道，当第一朵樱花绽放在香樟树的枝头时，所有未说出口的告别都会变成信笺，乘着暖风寄往下一个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