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茶凉了又暖》

老式玻璃茶壶在煤炉上咕嘟作响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棂上的霜花。我蹲在灶台边添柴，看火舌舔舐着壶底，忽然想起那个总说”天黑记得回家”的冬夜。

那时我总嫌爷爷的茶太烫。他总把紫砂壶放在搪瓷盆里，用井水一遍遍降温，直到茶汤泛起青白。我捧着杯子数瓷砖缝里的冰碴，看夕阳把他的白发染成金红色。”慢些喝，烫。”他布满裂口的手覆住我冰凉的手背，茶香混着中药味在暮色里浮沉。

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。我背着吉他住进琴行，把老宅门锁换成密码锁。爷爷的紫砂壶在阁楼积灰，最后一次听见他说”天黑记得回家”，是暴雨砸在铁皮屋顶的深夜。我蜷缩在琴房，看闪电劈开云层，忽然想起他总在雨天煮的姜茶。

“小满！”琴行老板冲进雨幕，”你爷爷倒在灶台边了！”我冲进老宅时，正看见他蜷在满地瓷片中，紫砂壶摔成三瓣，怀里还护着那盆养了二十年的君子兰。救护车蓝光划破雨夜，他最后攥着我的手说：”别让茶凉了。”

住院部走廊的消毒水味刺得人眼眶发酸。爷爷的右手插着输液管，左手却固执地摩挲着茶壶碎片。”你看这裂痕多像掌纹。”他浑浊的眼睛映着窗外雪光，”当年你娘出嫁，我守着这壶茶等到天明。”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，我忽然明白那些被嫌弃的姜茶、凉茶，原是岁月熬煮的药引。

出院那天，我重新擦亮那套茶具。爷爷的右手还能握住茶匙，只是端起茶杯时总要扶着桌沿。深秋的阳光斜斜切进窗棂，他忽然说：”天黑前回家喝口茶吧。”我望着茶汤里晃动的光斑，想起他总在黄昏时站在巷口张望，像株被风刮歪的芦苇。

除夕夜我破例没去琴行。八仙桌上摆着十二道菜，爷爷的茶壶冒着热气。”尝尝新买的普洱。”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稳稳斟茶，”当年你娘喝的也是这个。”茶汤入口的瞬间，二十年前的记忆突然鲜活：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踮脚够茶壶，爷爷踮着脚替她扶住摇晃的柜子，茶香在灶台与阁楼间流转。

如今我总在暮色初临时推开门。爷爷的紫砂壶养着陈年普洱，搪瓷盆里永远备着井水。有次他咳着说想听我弹《茉莉花》，琴声里茶香袅袅。他忽然握住我弹琴的手：”别让茶凉了，更别让我等太久。”

前日整理旧物，翻出泛黄的笔记本。扉页写着：”给小满的茶经——春水初生，夏荷初绽，秋叶初黄，冬雪初融，茶亦如此。”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便签，是爷爷住院时写的：”壶嘴朝南，茶汤不凉；心门向暖，归期有光。”

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，我给茶壶续上热水。氤氲的热气中，仿佛看见那个总在暮色里张望的身影，正化作茶汤里舒展的叶片。茶凉了可以再暖，天黑了总会天明，而有些等待，早就在岁月里酿成了琥珀色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