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雪落十字疤》
我是在十八岁那年遇见雪代巴的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鼻腔发疼。我蜷缩在病房的折叠床上,右脸的十字疤随着呼吸微微抽动。那是三个月前车祸留下的,像道歪歪扭扭的裂痕,从眉骨延伸到下巴,中间还嵌着颗玻璃渣。
“疼吗?”护士推门进来时,我下意识攥紧了被角。她是个穿藏青色制服的姑娘,围裙口袋里别着支钢笔,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。她叫藤原由纪,后来成为我住院期间唯一的访客。
由纪每周三都会带着保温杯来。她总坐在窗边的蓝丝绒椅上,膝头摊开本《雪国》,铅笔在书页间游走。我偷偷观察过她翻书的手——指甲修剪得极短,指节有薄茧,像长期握笔的痕迹。她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用食指轻点太阳穴,这个动作让我想起美术课上总在纸上画十字的美术老师。
“雪代巴在车站月台等车时,雪落在睫毛上结成冰晶。”某个飘雪的午后,由纪突然合上书,钢笔在掌心转了个圈,”志野直治说,那是’美得让人想流泪的瞬间’。”她抬头望向窗外,碎雪正簌簌落在病房的玻璃窗上。
我盯着她镜片后琥珀色的瞳孔。那双眼睛让我想起老家后山的枫叶,经霜后泛着暗红却依然透亮。由纪的钢笔突然在空中划出弧线,她指着窗外的雪松:”你看,雪落在松针上会怎样?”
“滚落下来。”我回答。
“不,会融成水珠。”她笑着把钢笔插回口袋,”就像雪代巴的眼泪,看似要坠落却最终凝在睫毛上。”
那天傍晚我疼得打滚,由纪却带来了个铁皮盒。里面躺着支断成两截的钢笔,笔帽上刻着”雪代巴”三个字。”我在旧书店发现的。”她把断笔举到窗边,”断口处有雪花的刻痕,像是用冰刀雕的。”
我突然想起母亲总在深夜缝补旧衣物的剪影。她年轻时也是这样,把缝纫针在灯下转得飞快,针脚细密得像要穿透布料。母亲在两年前车祸去世时,我摸到她掌心的茧,和由纪的手有几分相似。
“要试试吗?”由纪递来半截笔杆。我接过时发现笔杆内侧刻着极小的字:”致永远迟到的雪代巴”。窗外忽然传来雪压断枯枝的脆响,由纪的钢笔在掌心转了个圈:”志野直治说,雪代巴是’为他人而生的花’。”
住院的第七天,由纪带来本泛黄的《雪国》。”这是从图书馆顶层找到的。”她翻开夹着银杏叶的书页,”志野直治在序言里写,’人生本无意义,但我们可以创造刹那的感动’。”书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枫叶,叶脉间隐约可见用铅笔写的批注。
我开始注意病房角落的玻璃罐。每天清晨,由纪都会往里面放片新雪,到黄昏时雪片已积成小山。某天我偷偷掀开罐盖,发现雪片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——穿和服的少女站在雪地里,眉眼间与由纪有七分相似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:”1997年平安夜,藤原雪代巴”。
除夕那天我疼得说不出话,由纪却哼着歌给我读《雪国》最后一章。她把钢笔削成两截,用断口在窗玻璃上画了道十字,”就像雪代巴在车站划下的十字,虽然会被风吹散,但此刻的疼痛是真实的。”她指尖沾着雪粒,在玻璃上呵气描画,渐渐形成朵模糊的梅花。
出院那天,由纪送我那截断成两截的钢笔。她指着医院走廊尽头的雪松:”看,雪落在松针上会怎样?”我顺着她手指望去,积雪正顺着松枝流淌,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银光。
三个月后的初春,我站在老家后山。母亲生前最爱的那株枫树被雷劈断了半边,焦黑的树干上却萌出嫩绿的新芽。我摸着右脸的十字疤,突然想起由纪说的”刹那的感动”。山风掠过耳际,带来远处工地传来的打桩声,那声音和雪落在松针上的声响,竟奇妙地重叠在一起。
在旧书店,我找到本《雪国》原版书。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,穿和服的少女站在雪地里,眉眼间与由纪完全相同。照片背面写着:”2003年平安夜,藤原由纪”。我翻开书页,发现夹在书中的枫叶标本,叶脉间用铅笔写着:”致永远迟到的雪代巴”。
窗外的雪又开始飘了。我摸着钢笔在玻璃上画十字,突然明白那些看似易逝的雪代巴,其实早已化作松针上的水珠,渗入年轮深处。就像母亲缝补旧衣物的针脚,就像由纪在玻璃罐里封存的雪,都是时光长河里不会融化的刻度。
此刻我手中的断笔突然发出清脆的响声,断口处隐约浮现出细小的雪花纹路。原来有些伤痕,终究会化作掌心的茧,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