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镜子里的河流》
教室后墙的挂钟指向五点二十分,我蹲在走廊拐角处,盯着自己映在瓷砖墙上的倒影。校服领口歪斜地支棱着,刘海垂下来遮住半边眼睛,像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麻雀。前桌女生经过时突然回头:”喂,你脸怎么这么油?”她的声音像把生锈的剪刀,”咔嚓”一声剪碎了我藏在书包里的数学竞赛报名表。
那是我第三次被叫”丑八怪”了。从初中开始,这样的标签就像苔藓般在课桌缝隙里蔓延。体育课换衣服时,男生们对着我的啤酒肚哄笑;值日生擦黑板时故意把粉笔灰撒在我后颈;就连食堂阿姨打饭都会多舀半勺肥肉:”这么胖还不好好读书?”这些声音在青春期里发酵成酸涩的酒,让我逐渐相信镜中人真是台生锈的机器。
直到那天在旧书店遇见林老师。他是个总穿着灰布衫的老头,右眼戴着单片眼镜,左手永远揣在洗得发白的口袋里。我蹲在《心理学导论》书架前发呆,他突然从书页间抽出一张泛黄的纸:”知道吗?十九世纪有个叫普鲁斯特的作家,他写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时是个严重的口吃患者。”我的手指在纸页上摩挲,突然发现那些褶皱里藏着细小的金粉,是岁月沉淀的星屑。
“自性理论里说,每个人都是未完成的雕塑。”林老师用烟斗轻敲书脊,”古希腊雕塑家菲迪亚斯给宙斯像雕了双眼睛,他说神明需要眼睛来凝视人间。”暮色透过玻璃窗斜斜切进来,我看见自己浮肿的眼皮下藏着细密的血管,像条冬眠的锦鲤。原来那些刺耳的评判,不过是别人投射在水面上的碎冰。
我开始在旧书店写观察日记。记录清洁工王阿姨被叫”老太婆”时眼角的笑纹,记下卖糖葫芦的老伯如何把皱巴巴的钞票仔细按在玻璃柜台上。某天翻到林老师批注的《存在与时间》,夹页里掉出张发黄的照片——1958年的毕业照上,二十几个年轻人穿着蓝布衫,有个穿花裙子的姑娘站在后排,笑得像株含苞的木棉花。
“知道吗?”林老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,”她后来成了植物学家,在云南发现了一种新物种。”他指着照片里姑娘鬓角沾的泥土,”美从来不是静止的雕塑,而是流动的江河。”这句话像颗种子落进我干涸的心田。我开始在凌晨四点去江边写生,看晨雾如何把我的影子拉长成水墨画,看货轮汽笛惊起的白鹭掠过发际线。
高考前夜,我在天台翻出初中时的作文本。泛黄纸页上歪歪扭扭写着:”今天又被同学嘲笑衣服土气,回家把衣柜里所有蓝色衣服都撕了。”旁边有行铅笔小字:”但撕掉旧衣服的瞬间,听见蝴蝶破茧的声音。”原来那些自我否定的裂痕,都是光照进来的地方。
录取通知书寄到时,我在拆封的瞬间闻到了油墨香。是林老师从旧书店寄来的,信封里除了通知书,还有本《瓦尔登湖》和片银杏叶书签。”记住,”他在便笺上写着,”每片叶子都独一无二,就像你额角的疤痕,是童年火灾留下的勋章。”
大学迎新晚会上,我作为志愿者负责调试灯光。当聚光灯突然扫过观众席时,我看见前排女生惊慌地捂住嘴,她曾在我初二时说过:”胖女孩站在光下会像只发光的猪。”此刻她手背上的青筋和我的如出一辙,都在为相似的恐惧颤抖。我悄悄调整角度,让追光只落在新生代表身上。
毕业典礼那天,我穿着借来的西装站在礼堂侧幕。镜中倒影的西装下摆沾着食堂的油渍,领带歪斜得像醉汉的手杖。突然有人从身后环住我:”阿南,你眼睛里的光和当年书店里的普鲁斯特一样亮。”回头看见林老师,他灰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,和二十年前照片里的花裙子姑娘一样年轻。
如今我在社区图书馆做志愿者,常看见带着孩子来读书的家长。有个总穿褪色工装的大叔,女儿总躲在妈妈身后不敢抬头。某天他女儿突然指着我的眼镜框:”阿姨的眼睛像星星。”大叔愣怔片刻,把女儿举到肩头,工装裤上沾着的水泥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昨夜整理旧书时,从《追忆似水年华》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条,是林老师的手写体:”每个人都是未完成的雕塑,刻刀可以是自省、阅读,或是清晨江边的写生。”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我忽然想起那个在挂钟下哭泣的少年,想起他如何把碎冰变成江河,想起所有在时光长河里沉浮的我们。
此刻我正用咖啡杯在桌面画第137条划痕,这是记录自我怀疑的第七年。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杯沿,将咖啡渍染成琥珀色。或许我们终将明白,那些曾经灼伤身体的碎冰,最终会变成滋养灵魂的星屑,在某个清晨的江面上,折射出整片璀璨的银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