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钟声里的轮回》
暮色漫过青瓦飞檐时,我总会在佛龛前看见那口青铜钟。它悬在古寺最高处,锈迹斑驳的表面像被岁月浸透的经卷。钟身缠绕的藤蔓早已枯死,却仍固执地攀附着钟纽,仿佛要替某个消逝的黄昏记住什么。
那年我十七岁,在终南山脚的破庙里当香火。庙里供着三尊褪色的观音,香案上积着经年的香灰。每天清晨,我都要去后山取水,经过一片开满野菊的山坡时,总能听见若有若无的钟声。那声音像是被风揉碎的玉磬,又像是谁在深山里用枯枝敲打石板。
“小师父,你听这钟声。”老住持某日突然开口,枯瘦的手指指向钟楼。我仰头望去,暮色中的青铜钟泛着幽光,檐角铜铃在晚风里轻晃。钟声忽远忽近,像有无数只手在拨弄看不见的琴弦。老住持说这钟是前朝遗物,当年钟声能传遍七十二座山峰,如今却只剩回声。
我常在子夜听见钟声。月光穿过窗棂,照在供桌上那盏将熄的酥油灯。钟声响起时,灯芯忽然跃起一簇火苗,将”大悲咒”三个朱砂字映得忽明忽暗。第一次完整听清那钟声时,我正跪在蒲团上抄经。钟声从地底涌出,漫过经卷翻动的沙沙声,漫过梁间燕子归巢的剪影,最终消散在晨雾里,像有人把整座山峦的叹息都收进了铜钟。
腊月里接了个远方的香客。那人穿着簇新的藏青袈裟,腰间挂满念珠,却步履蹒跚得像被风折断的竹枝。他执意要见老住持,说有要紧的经卷要存放在此。那夜他蜷缩在经堂角落,突然指着供桌上的铜钟:”小师父,这钟声里藏着个秘密。”他的眼睛在烛火中亮得骇人,”每声钟响都对应着往生咒,能解百世孽障。”
我开始频繁梦见那口青铜钟。在梦里,钟声化作漫天星斗,每一颗星子都坠入钟口,发出清越的声响。有时钟声会变成人声,是无数亡魂在诵经,是孩童在哭喊,是书生在吟诗。最惊悚的梦是看见钟纽上缠着的藤蔓突然活了,藤蔓化作苍老的手,将钟舌重重拍向钟身,震得钟声直冲云霄。
香客走后第三日,我在钟楼发现他留下的经卷。泛黄的宣纸上画着钟的剖面图,标注着七十二处榫卯,每个孔洞都对应着不同的梵文。最末页写着:”钟声起时,孽海翻涌;钟声止处,轮回暂歇。”字迹潦草如风中残烛,却让我想起老住持临终前的话——三十年前那场山火,烧毁了整座钟楼。
暴雨倾盆的深夜,我看见钟楼方向腾起火光。冲进去时,香客正站在即将倾倒的钟纽旁,手中握着那卷经书。他浑身湿透,眼睛却亮得吓人:”小师父,你终于来了。”他猛地将经卷抛向空中,暴雨中经纸化作金箔,每一片都映出钟声的轨迹。火焰吞没钟楼时,我听见钟声穿透火海,像无数亡魂在最后时刻的超度。
三年后我离开终南山时,老住持的骨灰盒放在供桌上。那口青铜钟依然悬在旧址,藤蔓早已枯死,钟身却多了七十二道新裂纹。每道裂纹里都嵌着片金箔,在阳光下泛着微光。我常在黄昏时来听钟声,有时能听见经卷翻动的声音,有时能看见无数金箔在暮色中飞舞,像被钟声惊起的蝶群。
前日路过钟楼,遇见个背着经箱的少年。他仰头望着青铜钟,念诵着某段佛经。我听见钟声突然响起,少年手中的经箱应声而开,飞出的纸页在空中拼成”孽海”二字。他合上经箱时,眼角有泪光闪动,却笑着说:”原来这钟声真的能解百世孽障。”
暮色四合时,我看见少年转身走向山道。他的背影渐渐融入野菊花丛,像一滴墨汁沉入宣纸。青铜钟忽然发出清越的声响,这次我听清了——是少年在晨钟暮鼓中,念出了第一声往生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