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腊月里的饺子香》
腊月二十八的傍晚,我站在高铁站月台,看着站台上拖着行李箱的年轻男人。他穿着褪色的牛仔外套,围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,怀里抱着个鼓鼓的羽绒服包。三天前他红着眼眶说”等我回家”,此刻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连个告别都来不及。
“小满!”母亲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冲过来,她新做的银丝发髻被北风掀起一角,围巾上的红绒线在暮色里明灭。我下意识扶住她发颤的胳膊,她掌心的茧子蹭过我的手背,像老树皮般的触感让我想起十八岁离家时,她也是这样固执地攥着我的手腕。
老式单元楼门前的铁皮信箱还贴着褪色的春联,”忠厚传家久”那半边被雨水泡得发白。母亲踮脚取下我们去年寄回的快递箱,里面装着父亲从南方寄来的陈皮。她转身时,羽绒服后襟蹭到了门框,发出刺耳的吱呀声。我伸手去扶,却见她正弯腰系松开的鞋带,发梢垂落下来遮住半边脸。
“妈,您别总穿这双旧棉鞋。”我蹲下来替她系鞋带,冰凉的胶鞋面贴着脚踝,像块生铁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,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:”你爸走的那年,我在菜市场捡到这双鞋,说能当棉鞋穿。”暮色漫过楼道里剥落的墙皮,我看见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在光影里忽明忽暗。
厨房里飘来韭菜馅的香气,母亲正往灶膛里添柴火。火光照亮她手背上蜿蜒的烫疤,那是年轻时在锅炉房被蒸汽烫的。”你张叔家的闺女下月结婚,她妈妈托我问问…”她突然顿住,铁勺在铁锅里磕出清脆的声响。我望着窗台上积灰的玻璃罐,里面装着我们去年收的柿子,已经干枯得像老人皱巴巴的手掌。
“妈,您别总说这些。”我起身想帮忙搅动锅里的馅料,却发现案板上躺着半块发硬的馒头。那是今早母亲饿着肚子去早市卖豆腐时,匆忙烤的。灶膛里的火苗突然窜得老高,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麻雀。
晚上给母亲收拾行李时,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个铁皮盒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病历单,最新的日期是上个月。诊断书上歪歪扭扭写着”糖尿病患者并发症”,旁边有父亲龙飞凤舞的字迹:”满啊,妈的病不能拖了。”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照片,是父亲抱着襁褓中的我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的合影。
“妈,您怎么不早说?”我攥着照片蹲在床沿,泪水砸在照片上晕开父亲的面容。母亲正往我行李箱里塞腌萝卜,闻言愣了愣,转身从橱柜深处摸出个玻璃罐。罐子里装满晒干的金银花,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”2023年6月采”——那是父亲住院期间,母亲每天去后山采摘的。
“你爸化疗时总念叨,等出院了给你做金银花茶。”母亲粗糙的拇指摩挲着罐子,夕阳从窗棂斜斜切进来,在她银白的发丝上洒下细碎的金粉。我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,父亲在病床上攥着我的手,掌心全是化疗药水泡的溃疡。
年初三的婚宴设在城郊的农家乐,红烛在雕花窗棂间明明灭灭。我穿着新做的旗袍站在敬酒区,突然听见熟悉的咳嗽声。转头望去,母亲正缩在角落里,手里攥着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没吃完的半块腊肉。她佝偻的背影让我想起老家漏风的土墙,那些被风雨剥蚀的痕迹,原来都刻在她脊梁上。
“小满,妈去趟洗手间。”她转身时撞到了我手中的酒杯,琥珀色的酒液在红毯上蜿蜒成河。我追出去时,看见她蹲在洗手间门口,颤抖着往嘴里塞药片。药盒上歪歪扭扭贴着便利贴,”每次饭后一粒”几个字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。
婚宴散场时下起雪,我搀扶着母亲往停车场走。她突然停在路灯下,从围巾里掏出个用报纸包着的布包。”这是你爸临终前埋在院里的苹果树苗,”她摩挲着报纸上干枯的树皮,”他说等满丫头嫁出去,就种棵苹果树。”雪片落在她银白的发间,像落了一层细碎的糖霜。
现在我的小厨房里,那棵苹果树苗已经长到半人高。母亲每天清晨去菜市场捡菜叶喂它,说这是给未来的孙辈准备的。去年中秋,我们终于请到父亲的老友来家里做客,老人摸着树苗笑着说:”这棵树啊,得用两代人以上的心意才能养活。”
前些天接到男友的电话,他说想来看看我母亲。我望着阳台上晒着的陈皮和刚出土的树苗,突然明白有些爱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。就像母亲总在厨房哼唱的童谣:”月亮出来照半坡,照见阿妹在磨磨(织布)。阿妹织布阿哥看,阿哥看布笑开颜。”原来最深沉的爱,从来都是相互成全的月光。
窗外的雪又开始飘了,母亲在厨房剁着腊肉准备包饺子。案板上摆着去年留下的半块馒头,和整整齐齐码好的金银花。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二十年光阴,依然烫得我眼眶发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