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墨痕里的光阴》
我第一次见到周先生是在城南的旧书摊。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,捧着本翻烂的《全唐诗》蹲在梧桐树下。那年深秋,书页间飘落几片枯叶,他捡起一片夹进书里,说这是李商隐的秋思。
周先生是市立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员。每天清晨五点,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库房门口,用竹帚扫去门前的落叶。我常看见他戴着铜丝眼镜,用镊子轻轻揭开泛黄的纸页,像对待初生婴儿般小心。有次我问他为何如此执着,他指着修复好的《永乐大典》残卷说:”你看这’天’字缺了半边,补上时若用重墨,便失了原味;若用淡墨,又显做作。正如人生缺憾处,恰是墨色最浓时。”
去年深冬,周先生突然变得沉默。有次我撞见他对着修复台发呆,台上一张泛黄的宣纸上洇着泪痕。后来才知他女儿在巴黎留学时遭遇车祸,抢救无效。那段时间,他修复的古籍数量骤减,却开始用蝇头小楷在残卷空白处题诗。某日我翻阅《李太白全集》补抄本,见夹页里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,背面写着”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”。
春分那日,周先生在库房门口支起画架。我才知道他年轻时曾是美院高材生,因家贫放弃画笔从政。如今他修复的每本古籍,都在扉页题着”此卷曾历沧桑,今得重光”。那天他画了一幅《修复者》——自己蹲在书架前,阳光透过天窗洒在修复台,背景是层层叠叠的古籍。画框边题着:”痛时墨润,乐时墨枯。”
离城前夜,周先生送我一本修复精良的《文心雕龙》。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信笺,是他女儿生前写的:”爸爸,我总说巴黎的雪很美,可哪及得上家里修复古籍时窗外的梧桐。您看那’凤头’字样,缺了右边的’凡’字,您补的’飞’字多好,像要冲破纸面。”信纸右下角有片干枯的鸢尾花瓣。
如今每当我提笔,总会想起周先生修复《牡丹亭》时说的话:”杜丽娘游园那折,原稿有处墨点,您补得比原字还亮,可太招摇了。”他轻轻用镇纸压住,改用淡墨在旁题注:”此处当留白,方显惊鸿照影。”这让我想起敦煌藏经洞的修复师,他们在千年经卷上写下”残缺处即是永恒”,让破碎的时光重新流动。
前日路过旧书摊,梧桐树已抽新芽。摊主说周先生去年春天病逝,临终前让人把他修复的古籍全部捐赠给图书馆。捐赠证书上写着:”此生幸得与文字为伴,痛时得墨,喜时得光。”风过处,书页翻飞,恍若看见无数灵魂在残卷间低语。
暮色渐浓时,我翻开那本《文心雕龙》,见夹页里落着片银杏叶。叶脉间依稀可见当年补抄的《腾龙说》残句:”文之显晦,如日月之升沉。痛则思深,欢则言浅。”窗外的玉兰正在绽放,细碎的花瓣落在修复台旁,像时光撒下的金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