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水里的月亮
十七岁那年的春天,我打碎了我母亲最珍视的青瓷花瓶。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,阳光斜斜地照在书桌上,我正为数学月考的满分兴奋得手舞足蹈,突然瞥见花瓶在窗台边泛着釉光。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瓷面,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声音突然在耳畔炸响:”快看这个!”
就像被电流击中的鱼群,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滑向花瓶底部。清脆的碎裂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,瓷片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,像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太阳。母亲冲进来时,我正蹲在地上,看着满地瓷片像被惊醒的星星四散奔逃。她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些锋利的裂痕,突然笑了:”碎成这样才像真正的月亮。”
这让我想起童年时在河边捉蝌蚪的夏日。每当夕阳把河水染成蜂蜜色,我总会忍不住把装满蝌蚪的玻璃瓶举过头顶,看那些黑豆似的生物在摇晃的光影里扭动身躯。父亲说这是”荷尔蒙在作祟”,可那时的我并不懂,直到看见生物课本上”两性腺分泌激素”的铅字,才明白那些躁动的时刻原来都来自身体深处的暗涌。
大学时在实验室熬通宵做实验,某个凌晨三点突然被一阵灼热的冲动袭击。我赤脚冲进隔壁空教室,对着斑驳的镜子反复练习某个动作,直到被巡逻的保安当成精神病人。那晚我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,看着点滴管里缓慢下降的液体,突然想起弗洛伊德在《性学三论》里说的”本我像匹脱缰的野马”。原来那些深夜里突然迸发的欲望,都是被荷尔蒙驱赶的本能。
去年公司年会上,我作为新人被安排与客户共饮。当香槟塔折射的灯光在杯壁上流转,某种奇异的亢奋突然攫住心脏。我举起酒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直到碰翻了邻座同事的香槟。深红色的酒液顺着桌布蜿蜒成河,倒映着每个人惊愕的脸。后来在洗手间补妆时,看见镜中自己泛红的眼角和凌乱的发丝,突然意识到荷尔蒙的潮水退去后,留在沙滩上的都是被海风揉皱的沙粒。
这些经历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。那些衣袂翩跹的仙人,总在曼妙舞姿间露出半边赤裸的肩膀,既展现着生命的本真,又保持着神圣的距离。或许成年人处理荷尔蒙的方式,就像古人用金丝银线装裱瓷器——既不能让本能的野马撞碎珍贵器皿,也不能用过度束缚的绸缎压抑生命的张力。
我开始在书桌前设置”荷尔蒙冷静期”。每当冲动像潮水漫过堤岸,就打开手机里存着的《瓦尔登湖》片段,看梭罗在湖畔记录的”每个瞬间都是永恒的礼物”。或者用冷水轻拍手腕内侧,那里有中医说的”神门穴”,据说能平息躁动。有次在健身房练完拳击,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:”记住,你挥拳的力度应该刚好能打碎玻璃又不会伤到自己的手。”
去年冬天在京都旅行,路过鸭川时看见一个穿和服的少女在河畔放河灯。纸灯笼顺流而下,每个都系着朱红色的祈愿笺。突然明白荷尔蒙何尝不是盏会漂走的灯笼?重要的不是让它沉入河底,而是让光亮在流动中照亮更远的夜空。就像我养的那只三花猫,总爱在凌晨跳上窗台,却在看到晨光时安静地蜷成毛茸茸的月亮。
如今我书架上摆着母亲送我的青瓷残片,那些原本完整的弧线被重新粘合,裂缝里嵌着金线。每当荷尔蒙的潮水又起,就想起《浮生六记》里沈复说的:”情之来不可止,情之去不可留。”或许成年人最智慧的处理方式,就是学会在潮起潮落间,既保持与本能的温柔对话,又守护住心中那轮不灭的月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