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雨巷琴声》

七月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。我撑着伞站在梧桐树下，看着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，溅起的水花在车流间碎成细碎的银屑。街角咖啡馆的玻璃门刚推开，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穿透雨幕，像只迷途的云雀在潮湿的空气里扑棱翅膀。

“姑娘，要杯咖啡吗？”店员探出头时，我正盯着门缝里那抹藏青色的衣角。穿旧西装的琴师蜷在屋檐下，古董三角钢琴支在积水中，琴键上还沾着未擦净的雨渍。他慌乱地往琴凳挪动时，琴凳腿在积水中打滑，发出”吱呀”的声响。

“小心！”我下意识伸手去扶，指尖却触到琴师冰凉的手背。他耳后别着朵干枯的玫瑰，像幅褪了色的油画。琴师低头摆手，喉结在绷紧的颈线上滑动，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张泛黄的五线谱，纸页边缘已经卷起毛边。

雨越下越大，咖啡馆的暖气却驱不散琴声里的寒意。我看见穿校服的男生趴在窗台上，校服衣摆被风吹得鼓起，像只逆风展翅的白鸽。他跟着琴声哼唱，跑调的音符混着雨声，竟意外地和谐。穿工装裤的中年男人在街角驻足，安全帽滑到后颈，露出被晒得黝黑的后颈。他掏出手机拍照，镜头却始终对准琴师微微颤抖的指尖。

“这首曲子叫《雨巷》，是施光南先生写的。”琴师突然开口，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。他起身时旧皮鞋陷进泥水里，古董琴的琴盖”哐当”一声砸在石板上。我这才看清他胸前的工牌——市立音乐厅维修师。琴师弯腰捡五线谱时，后颈的疤痕在雨幕中若隐若现，像条蜈蚣爬过苍白的皮肤。

咖啡馆的霓虹灯牌开始闪烁，暖黄的光晕里，穿红裙的姑娘举着自拍杆挤到最前面。”师傅，能合影吗？”她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，镜头却对准琴师布满老茧的手。琴师摆手拒绝，转身从琴盒夹层取出个铁皮盒，里面躺着块生锈的铜片，刻着”1983.6.15″的日期。

雨势渐弱时，穿西装的年轻人撑伞走来。他摘下黑框眼镜擦拭，露出眼角的泪痣。”我父亲就是修这个的。”年轻人指着琴师胸前的工牌，”小时候总看见他蹲在音乐厅地下室，给那些破旧钢琴换琴弦。”他掏出手机播放一段录音，沙哑的嗓音在雨后的空气里格外清晰：”…琴键总在雨季发霉…得用松香反复擦拭…”

琴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，旧西装前襟洇开深色水痕。穿校服的男生默默递上纸巾，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断弦的吉他。原来他每天放学都偷偷来听琴声，断弦是上周帮流浪歌手修琴时留下的。”能让我试试这架琴吗？”男生蹲下时，琴凳腿又陷进泥里，但这次他稳稳托住了琴盖。

暮色四合时，穿红裙的姑娘举着自拍杆要走了。她转身瞬间，我看见琴师从琴盒夹层取出个铁皮盒，里面躺着二十三个铜片，每个都刻着不同的日期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，穿白大褂的年轻琴师抱着婴儿，背后是音乐厅的穹顶。

“这是父亲留下的。”琴师的声音混在雨后的蛙鸣里，”每个雨季，他都会给音乐厅的钢琴换新琴弦。”他颤抖的手指抚过照片上婴儿的眉眼，”后来他得了渐冻症，却坚持让我学会修琴。”琴师忽然笑起来，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星光，”你看，连雨声都在帮他弹琴呢。”

穿工装裤的中年男人摘下安全帽，露出被烈日晒伤却带着笑意的脸。他从口袋里掏出把生锈的琴弦，轻轻缠上断弦吉他的琴桥。”我儿子在非洲当医生，每次视频都让我给他修玩具。”他调试琴弦时，琴箱里突然传出沙沙声——原来藏着只褪色的布老虎。

雨停了，晚风送来远处教堂的钟声。穿西装的年轻人把铜片别在琴师工牌上，二十三枚铜片在暮色中泛着微光。穿校服的男生调试好吉他，琴箱里那串褪色的五线谱在晚风里轻轻摇晃。琴师起身时，旧皮鞋在石板上拖出长长的水痕，他转身走向街角时，我看见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银戒，戒面刻着”1983.6.15″。

如今每个雨季，梧桐树下的石板路上都会多出个藏青色的身影。穿旧西装的琴师支起古董钢琴，二十三枚铜片在琴盖上泛着微光。穿校服的男生带着吉他，穿工装裤的中年男人捧着工具箱，穿红裙的姑娘举着录音设备。他们不知道，音乐厅地下室那些生锈的钢琴里，都藏着父亲留下的松香。

某个夏夜，我路过时听见断断续续的琴声。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在调试新装上的电子琴，穿红裙的姑娘举着录音笔，穿校服的男生抱着吉他，穿工装裤的中年男人在给琴弦上松香。琴声里混着雨声、蛙鸣和孩童嬉闹，像首永远写不完的协奏曲。

雨巷深处，二十三枚铜片在暮色中轻轻摇晃，仿佛在诉说那些被岁月浸润的故事。而我知道，当第一声雨滴再次敲打梧桐叶时，会有新的故事在琴声里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