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消毒水里的母亲》
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凝成冰碴。我数着病房走廊的瓷砖裂缝,第137块砖的裂缝里卡着半片枯叶。母亲躺在三号床,像片被雨水泡皱的旧报纸,蜷缩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。护士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症晚期,我盯着病历本上”不可逆性脑损伤”几个字,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超市冷藏柜前,她也是这样盯着结霜的玻璃,说冰块像我们小时候冻伤的胳膊。
“小满?”母亲的声音像揉皱的糖纸。我慌忙握住她枯枝般的手,她掌心的茧子硌得我掌心生疼。这是她第三次在清晨五点惊醒,之前两次她都记得给我煮红糖鸡蛋,这次却对着天花板呢喃:”上个月买的那盒曲奇呢?”
我翻出藏在枕头下的铁皮盒,锡纸上的”妈妈最爱的曲奇”还泛着油光。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”你呢?你什么时候走的?”我喉咙发紧,想起医生说她的短期记忆像漏风的渔网,总在清晨五点开始漏。
床头监护仪的绿光在母亲脸上跳动,她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:”小满,还记得咱们在护城河边放孔明灯吗?”我这才想起那是她化疗期间唯一清醒的夜晚,她举着发烫的灯管说:”等灯亮到天心,我就找到小满了。”可那夜她最终沉睡在病房,孔明灯的残骸还挂在住院部顶楼。
“灯…亮着呢。”我胡乱扯过床头柜上的塑料袋,里面装着我们收集的玻璃碎片——每块都刻着”小满”二字。母亲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凉的棱角,突然抓住其中一块:”这个…是满的?”
我猛地捂住嘴。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,母亲的手松开,玻璃渣滚落在床单上,像散落的星子。她重新蜷缩成团,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雏鸟。我蹲在床边,看着她干裂的嘴唇翕动,突然明白那些”看开”的人有多可怜。他们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,明明能看见阳光,却永远被困在透明的牢笼里。
周末回老宅,发现院角的石榴树被台风吹歪了。母亲坐在石榴树下择菜,塑料椅被她磨得发亮。”小满最爱吃的石榴,今年结得多。”她絮絮说着,却始终没抬头。我蹲下身,看见她脚边散落着泛黄的相册,1998年的照片里,扎羊角辫的我正踮脚摘石榴,她背后是开满石榴花的院墙。
“妈,您还记得这棵树吗?”我翻开相册,照片里的石榴花和现在的树影子重叠。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眼睛里泛起水光:”小满的石榴…熟了。”她颤巍巍地起身,塑料椅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我追到院门,看见她正踮脚摘最高处的石榴,阳光从她花白的发梢漏下来,在她佝偻的背上洒成细碎的金箔。
“小心!”我扑过去扶住她,却看见她怀里抱着熟透的石榴,裂开的果皮里露出鲜红的籽粒。母亲把石榴举到眼前,浑浊的眼底映着石榴籽的光:”小满说…石榴籽要一颗颗数着吃…”她突然把石榴塞进我手里,转身走向厨房,背影在石榴树下投出摇晃的剪影。
深夜整理旧物,发现铁皮盒夹层里藏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母亲化疗期间写的:”小满,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,记得把石榴籽数着吃,就像数着咱们的年轮。”泪水砸在纸条上,晕开了”1998″的字迹。我突然明白,那些”看开”的人最可怜,因为他们把最珍贵的东西藏在最深的记忆褶皱里,却连打开的机会都未曾有过。
今早给母亲擦洗身体,发现她手腕内侧的疤痕。那是她为我挡下碎玻璃留下的印记,在消毒水浸泡的病房里,这疤痕像枚褪色的勋章。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,用尽最后的力气比划:”满…满…石榴…”
我握紧她冰凉的手,窗外的梧桐树正在落叶。那些看开了的人啊,把最深的牵挂化作年轮里的细纹,把最真的牵挂变成玻璃渣里的星子。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学习如何与记忆和解,如何在遗忘的潮水中打捞那些被时光冲散的碎片。就像母亲最终没等到孔明灯升到天心,却把”小满”二字刻进了每颗石榴籽的纹路里,在某个清晨五点的惊醒中,让遗忘的网漏下第一颗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