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边关的星光与归途的月色》
西北的星空总让我想起家乡的月亮。五年前第一次站在阿拉山口哨所时,指导员老张指着天际说:”这里的星星是连成片的,像不像你奶奶纳鞋底用的丝线?”那时我正攥着母亲缝的护身符,铜钱上”平安”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。直到去年深秋收到母亲寄来的旧照片,泛黄相纸上,扎着红头绳的我站在老屋前的石磨旁,身后是炊烟袅袅的土坯房。
第一次未能尽孝是在2020年寒冬。那天凌晨三点,对讲机里突然传来连长的声音:”小陈,你奶奶…”我握着枪的手突然僵住,睫毛上凝着的霜花簌簌掉落。零下三十度的寒风灌进领口,却冻不住喉头翻涌的哽咽。作战靴踏碎雪地的声响在空旷的营区回荡,我摸到口袋里那张全家福,照片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。母亲在电话里说老人临终前还念叨着我的军装,可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。
那年除夕,整个连队守在界碑旁迎接新年。老张把搪瓷缸递给我时,杯底沉淀的茶叶已经结成褐色的痂。他说这是他父亲在青藏线当兵时留下的,每次泡茶都要用开水反复冲洗三遍。我们裹着军大衣分食冻硬的饺子,看信号兵在雪地上摆出”2021″的形状。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我摸到口袋里硬邦邦的军功章——那是去年抗洪抢险获得的,却再也没法送给奶奶当生日礼物。
第二次告别来得猝不及防。2022年盛夏的塔克拉玛干沙漠,沙尘暴突袭时我正在执行巡逻任务。沙墙瞬间吞没半个连队,对讲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呼救声。当我们在沙丘后找到老王时,他正用身体护着装着全家福的防水袋。那张照片在沙暴中幸存下来,塑封膜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。老王说这是他女儿出嫁前拍的,照片背面写着”爸爸要守护我们一辈子”。那天晚上,我们围着篝火用刺刀刻下界碑编号,火星溅落在老王空荡荡的袖管上。
退役前最后一次巡逻是在伊犁河谷。晨雾中的草原像打翻的蓝墨水,牧民的马群在远处缓步移动。我蹲在苜蓿丛里擦拭枪管,突然发现草叶间藏着半张泛黄的纸片——竟是奶奶教我写的”家”字。五岁那年的暑假,她握着我的小手在沙地上描画,说等长到能扛起枪,就能在家门口的界碑前写下”陈”字。如今那座界碑已经换过三次,但沙地上歪歪扭扭的”家”字,每年春天都会被新草覆盖又重新生长。
整理遗物时翻出本磨破封皮的训练笔记。扉页上歪斜的铅笔字写着:”2020.12.25,今天学会单兵帐篷搭建,奶奶的药放在床头柜第二层。”内页夹着母亲手写的纸条:”若不能归,记得把界碑当作家门口的灯。”最下面压着张泛蓝的底片,冲洗后是界碑与老屋的叠影——那是去年除夕通过卫星电话远程拍摄的,像素模糊的影像里,老屋的烟囱依然准时升起新年的第一缕炊烟。
退役仪式当天,老张把那枚褪色的军功章别在我新制的礼服上。他胸前的授衔章在阳光下泛着微光,像极了阿拉山口永不熄灭的界灯。当我在授勋词上签下名字时,突然想起第一次站岗时,指导员教我的那句话:”界碑不是冰冷的石头,是活着的人用体温焐热的。”此刻站台上,母亲带着父亲和妹妹从家乡赶来,妹妹手里攥着新拍的合照——照片里我们三人在军营门口的界碑前比心,背景是漫山遍野的格桑花。
列车启动时,我看见站台上的父亲正在擦拭那枚铜钱护身符。阳光穿过车窗在他鬓角镀上金边,恍惚间又变成五年前那个雪夜,他站在老屋门前为我系上红领巾的模样。风掠过发梢时,我摸到口袋里新收到的信——是奶奶的遗憾,也是我的勋章。信纸上画着两个歪扭的箭头,一个指向界碑,一个指向老屋,中间写着:”终于连成一条直线了。”
暮色中的天山山脉渐渐隐入地平线,车窗上的雨痕将晚霞切割成流动的油画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未能送出的军装、未及拆封的药盒、未完成的承诺,原来早已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找到了归途。就像边关的星光从来不会辜负守夜人,当启程的列车驶过最后一道界碑,我知道,那些未能尽孝的遗憾,终将在新的春天长成连片的格桑花海。
(全文共2018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