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烟圈里的蝴蝶》

凌晨两点的办公室总飘着若有若无的烟味。我蜷在转椅里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烟盒边缘的锯齿。窗外的霓虹在玻璃上流淌成河，像极了老家屋檐下那些摇曳的灯笼。这是我在这座城市度过的第1375个夜晚，也是我第1375次在凌晨三点点燃一支烟。

烟蒂在指间转了三圈才点燃，火苗舔舐着滤嘴的瞬间，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。初中教室后排的窗台上，总摆着半盒被压扁的烟蒂。班主任王老师发现了这个秘密，把没收的烟盒摆在讲台上：”知道烟盒上的’健康提示’吗？”

那天我第一次看见烟盒上印着”吸烟有害健康”的烫金字，阳光穿过教室的纱窗，在那些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前排女生突然转过头，我慌忙把脸埋进课本，却听见她压低声音说：”听说有人把烟藏在内衣里。”教室里顿时响起压抑的笑声，王老师把烟盒摔在讲台上，金属盒盖弹起的声响惊飞了窗外一群麻雀。

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尝试吸烟。在同学递来的半截烟里，我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。尼古丁像只温顺的壁虎，顺着喉咙滑进胃里，瞬间攫住了我躁动不安的心。后来每次考试前，我总会在书包夹层藏支烟，用舌尖轻抵上颚，让那股灼烧感暂时封印住颤抖的笔尖。

大学宿舍的阳台上，四支烟头在暮色中明明灭灭。我们四个来自不同省份的少年，用这种方式分享着异地求学的孤独。有人吸到咳嗽，有人吸到流泪，烟灰缸里积攒的烟蒂像一串串未说完的话。毕业典礼那天，我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烟盒，突然发现那些曾以为过不去的离别，原来都被烟雾熏成了模糊的剪影。

三十岁生日那天，体检报告上的”早期肺结节”像把生锈的剪刀，咔嚓剪断了最后一丝侥幸。主治医师的圆珠笔在CT片上画圈：”再抽下去，这里会变成蜂窝煤。”诊室外的走廊里，我看着阳光在瓷砖上流淌，忽然想起老家屋檐下的雨棚，那些被烟熏黑的铁皮在雨水冲刷下，竟显露出斑驳的青苔。

戒烟第三十七天，手指上的烟茧开始剥落。我开始在晨跑时收集梧桐落叶，把每片叶子夹进不同的笔记本：第一片夹着体检报告复印件，第二片记着昨夜失眠时的思维导图，第三片贴着心理咨询师推荐的呼吸训练表。当第十片叶子被夹进《瓦尔登湖》的扉页时，我忽然发现那些被尼古丁掩盖的焦虑，原来都是可以拆解的拼图。

戒烟半年后，我在社区图书馆遇见了王老师。她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，手里还拿着当年没收的烟盒。”知道烟盒上的数字吗？”她突然问，”每支烟燃烧的时间，刚好够看一遍《论语》里的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’。”我们相视而笑，玻璃窗外的银杏树正在落叶，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，落进她手中的保温杯里。

此刻我掐灭最后一支烟，烟灰落在办公桌上的《存在与时间》扉页。窗外晨光熹微，远处传来早班地铁的轰鸣。烟盒里的最后半截烟蒂，被我折成纸飞机的形状，轻轻放进咖啡杯里。当它在热气中缓缓沉底时，忽然想起加缪在《西西弗神话》里写的话：”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。”或许我们真正要征服的，从来不是那支烟，而是内心那个不断寻找寄托的自己。

烟灰缸里的烟蒂渐渐堆成小山，我却在每个清晨发现，那些被烟雾遮蔽的星空，其实一直都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