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秋窗》
初三教室的玻璃窗总在下午三点泛起水雾。我望着那些蜿蜒的水痕,想起半年前那个闷热的九月午后,班主任把我的课桌从第三组第三排调到了讲台左侧。
那天我攥着书包带的手心沁出汗珠。新座位正对着后门,走廊里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像无数细针扎在耳膜上。前桌女生用圆规在课桌上刻”加油”,刻刀突然断裂的声响惊飞了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。我咬着嘴唇把课本竖成屏障,粉笔灰簌簌落在新买的米色毛衣上。
“要强是好事。”班主任把保温杯重重放在讲台上,枸杞在热水里沉沉浮浮,”但别把自己活成困在玻璃罩里的蝴蝶。”他说话时我盯着他腕间褪色的红绳,那抹红色让我想起母亲总别在围裙上的红丝带。
上半学期的月光格外清冷。我每天提前半小时到校,用冻红的双手翻着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。数学老师总说我的草稿纸像被风吹乱的蒲公英,可那些歪斜的算式最终都指向正确的答案。午休时同学们在操场打闹,我蹲在走廊啃冷掉的馒头,看阳光在砖墙上爬行。
期末考试放榜那天,我在公告栏前站了整整三个小时。手指抚过”年级第95名”的红色字迹时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。转身看见前桌女生把脸埋进臂弯,她新剪的齐耳短发在风里晃啊晃,像根随时会被折断的柳枝。
下半年开学那天飘着细雨。班主任宣布转学生来临时,我正用尺子量着课桌与讲台的距离。新来的男生背着褪色的军绿色书包,裤脚沾着泥点,在众目睽睽下把书包甩在桌上,金属搭扣撞出清脆的响。
“他叫陈默。”班主任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毛笔,”从乡下来借读。”教室里响起零星笑声,我看见前排男生朝他吐舌头,后排女生把课本竖成屏风。陈默始终低着头,校服领口歪斜着,像片被雨水泡皱的叶子。
数学课代表收卷子时,我注意到陈默的试卷边角被指甲抠得发白。他解方程时把”3x+5=20″抄成了”3x+5=2x”,这个错误让老师罚他在黑板前讲解。我看见他涨红着脸,粉笔在黑板划出长长的墨痕,像条倔强的小蛇。
深秋的某个午后,我值日时在陈默课桌夹层发现本泛黄的《飞鸟集》。书页间夹着干枯的银杏叶,叶脉里还嵌着星点金黄。他写给我的纸条用铅笔反复描过边:”你总在窗边看书,像在等什么人。”那行字被窗外的风掀起一角,露出底下更小的字迹:”昨天数学课,你回头时睫毛在抖。”
我开始留意他藏在课本下的漫画书,是《灌篮高手》被翻得卷了边的平装本;发现他总在课间盯着走廊尽头的公告栏发呆,那里贴着我上个月的月考成绩;注意到他书包里永远装着半块巧克力,包装纸上的折痕叠成小小的爱心。
期中考试前夜,我在台灯下整理错题集。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,转头看见陈默蜷在座位上,校服外套滑落肩头,露出被墨水染黑的袖口。他正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圆,笔尖戳破了纸张。
“要不要看我的错题本?”我把笔记本推到他面前,”我整理了三种解法。”他怔了怔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草稿纸上的破洞。窗外月光漫过窗台,照见他眼底的星光。
后来我们常在课间分享零食。他会把母亲塞进行李箱的腌萝卜分给我,我则给他带老师奖励的薄荷糖。有次他教我折纸飞机,说在老家村口折过一千只,每只都飞过山梁。我们站在走廊尽头数着纸飞机,看它们在风中画出歪歪扭扭的抛物线。
初雪降临那日,陈默的数学成绩单上出现了78分。他抱着作业本经过我座位时,我听见他小声说:”原来解方程不用画辅助线。”窗外的雪落得纷纷扬扬,粉笔灰在阳光里起舞,像无数细小的白蝶。
期末总结会上,班主任特意表扬了陈默的进步。我看见他站在讲台上时,校服袖口别着我送的银杏叶书签。那天放学后,他在校门口拦住我:”明天开始,我每天帮你收作业吧?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株正在生长的竹子。
现在每当我经过那扇玻璃窗,总会想起那个攥着书包带的少女。她以为用物理隔绝就能获得寂静,却不知真正的宁静来自内心的丰盈。就像陈默用漫画书遮住试卷的空白处,用巧克力包装纸折出爱心,那些笨拙的尝试里藏着最珍贵的勇气。
成长或许就是学会与不完美的他人和解,在喧嚣中守护内心的秩序。就像秋天的雨总会冲刷玻璃上的水痕,但那些被阳光晒干的痕迹,终将成为时光书页里温暖的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