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琴弦上的雪》
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浸透了林昭的鼻腔。他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,床头监护仪的红光在苍白的皮肤上跳动。主治医生的话犹在耳畔:”胶质母细胞瘤,恶性程度最高。”监护仪的警报突然响起时,他正用输液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腕间的银链——那是母亲临终前用最后力气为他戴上的,链坠里嵌着半片泛黄的琴谱。
“叮——”监护仪的警报声戛然而止。林昭恍惚看见病床边的自动贩卖机亮起蓝光,冰镇可乐的包装在冷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他伸手去抓,却触到了贩卖机玻璃上凝结的霜花。这个瞬间,记忆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的胶片,倒带回十八年前的初雪夜。
那时他总蜷缩在老宅阁楼里,听父亲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那架断弦的立式钢琴。琴盖内侧贴着褪色的琴谱,是母亲年轻时教他弹奏的《月光》。某个雪夜,父亲突然用绷带缠住左手,将琴谱塞进他怀里:”昭昭,爸爸要送你去北京学琴。”他记得自己当时死死攥着琴谱,指甲嵌进泛黄的纸页,却没注意到父亲眼底闪烁的泪光。
监护仪再次响起时,林昭正盯着输液管里缓缓下坠的液体。他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护士推着治疗车撞翻了窗台上的玻璃罐,五颜六色的玻璃珠滚落满地。其中一颗赤红的琉璃珠子,正巧落在他手背的输液针眼上。
“林先生!醒醒!”主治医生的声音带着哭腔。林昭望着那颗在雪白被单上滚动的琉璃珠,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说:”昭昭,琴声要顺着心跳走。”他伸手去抓琉璃珠,却摸到了枕下冰凉的琴谱——原来那晚父亲根本没去北京,而是永远留在了ICU病房。
监护仪的警报声再次响起时,林昭正用输液的手指在窗玻璃上画着五线谱。窗外的雪已经停了,月光透过云层洒在积水中,波纹里浮动着无数个破碎的音符。他听见走廊传来钢琴的旋律,断断续续的《月光》,像父亲断断续续的呼吸。循声而去,发现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前,站着个穿白色棉服的少女,正踮脚去够顶层的可乐罐。
“需要帮忙吗?”林昭的声音惊动了少女。少女转过身,露出被积雪染成淡紫的双颊,发梢还挂着冰晶:”我叫苏棠,在音乐疗法中心实习。”她递来一罐可乐,铝罐上凝结的霜花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,”我听说你…喜欢钢琴?”
那天夜里,林昭的病房里多了架租来的三角钢琴。苏棠穿着沾满颜料的工作服,边调音边哼唱着走调的旋律。林昭望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指,想起母亲总说琴声要顺着心跳走,于是颤抖着解开腕间的银链,将那半片琴谱轻轻放在琴盖内侧。
“我父亲是医生,母亲是钢琴教师。”苏棠调试完低音区,突然开口,”我出生那天,母亲在产房里弹《月光》,父亲在手术台上切除了自己的脾脏。”她举起左手,小指缺了一节,”后来我们全家搬来北方,就为了离她执教的音乐学院更近些。”
林昭的输液管突然打了个弯,血滴在苏棠的帆布鞋上。少女却浑然不觉,正用沾着颜料的棉签修补琴键上的裂痕:”你听,这些声音像不像雪落在松针上的声音?”她忽然转向林昭,”能教我怎么弹《月光》吗?我妈妈教过我三段,可第四段总弹不好。”
三个月后,林昭的病情出现恶化。主治医生建议他转去肿瘤医院。苏棠背着画板站在病房门口,帆布鞋上沾着未化的雪泥。”我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。”她举起一张泛黄的火车票,”听说你父亲是北京某医院的神经科主任,或许能找到更好的治疗方案。”
列车驶出站台时,林昭靠在苏棠肩头听见她小声说:”其实我包里还有张琴谱。”苏棠展开泛黄的纸张,是母亲教她弹的《月光》第四乐章。林昭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,原来每个破碎的承诺里,都藏着另一段未完的旋律。
北京初春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琴房玻璃上。林昭戴着氧气面罩坐在琴凳上,苏棠正用棉签蘸着修复琴键的透明胶水。窗外玉兰花瓣落在谱架上,将《月光》的旋律染成模糊的粉白。
“第四乐章需要更深的呼吸。”苏棠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,”就像你父亲说的,琴声要顺着心跳走。”她突然握住林昭的手,掌心是温热的,”我妈妈临终前教我,琴声里的雪会变成春天的雨。”
肿瘤医院的诊断书在琴房里飘落时,苏棠正在调试高音区的泛音。林昭望着窗外飘扬的玉兰絮,突然想起母亲总说琴声要顺着心跳走。他摘下氧气面罩,将那半片琴谱轻轻放在苏棠手中:”第四乐章该用右手小指弹奏,就像你父亲的左手。”
三个月后的清明,苏棠站在八宝山公墓的樱花树下弹奏《月光》。林昭的骨灰盒放在母亲墓碑旁,银链上的琴谱在春风里轻轻摇晃。她将最后一张琴谱埋在樱花树下,那是林昭用输液管编成的五线谱,每一根管子都记录着监护仪的警报声。
“你听,”苏棠突然开口,”这些警报声变成音符了。”她举起输液管编成的琴弦,阳光透过管壁折射出细碎的光斑,”就像你说的,不完美的明天,也能谱成绝美的乐章。”
墓碑后的樱花突然簌簌飘落,林昭在记忆里看见父亲抱着他站在琴房中央,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他终于明白,那些未完成的旋律、未说出口的告白、未抵达的琴声,原来都是生命谱写的变奏曲。
此刻山间的风铃突然作响,苏棠抱着新谱的《月光》走向樱花树。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,她突然想起林昭教她弹琴时说的话:”琴声要顺着心跳走,哪怕最后变成春天的雨。”她轻轻吹散飘落的樱花,忽然听见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旋律,像父亲在ICU病房最后的呼吸,像母亲在产房里的琴声,像那个雪夜未完成的约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