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围巾》

老式挂钟的铜摆晃了晃，我望着父亲在厨房里揉面的背影，面粉像初雪般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工装上。这是春节前最后一场家庭会议，母亲端着刚熬好的中药进来，药香混着面香在屋里浮沉。

“爸，您能不能别总逼我穿那件藏蓝围巾？”我把脸埋进沙发靠垫里，围巾的毛线扎得脖子发痒。父亲在客厅另一头擦玻璃，动作顿了顿，窗外的梧桐树影在他佝偻的背上摇晃。

这双手擦过无数玻璃，却擦不掉我眼底的倦意。三年前父亲从工地摔下时，这双手捧着我的CT片，指甲缝里还沾着水泥灰。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，他却第二天就拄着拐杖去工地，说”不能耽误进度”。

“这是你奶奶织的。”父亲突然把围巾抖开，褪色的毛线里藏着几根银丝，”她说蓝颜色稳当，像你爷爷当年当民办教师那件。”我抢过围巾，毛线团在空中划出弧线，恰好落在他刚擦净的玻璃上，像道透明的伤疤。

母亲在中间打圆场：”爸也是为学生好。”她端起药碗，枸杞在褐色的汤里沉沉浮浮。我望着父亲喉结滚动吞咽的弧度，想起上周同学聚会，小林说他们班主任总穿藏蓝衬衫，”像块铁板”。

那天我故意把围巾扯断，毛线缠住了父亲的拐杖。他愣了三秒，拐杖”咚”地撞在地板上。我冲进房间反锁门，听见走廊传来母亲压抑的抽泣声，混着父亲压抑的咳嗽。后来母亲偷偷告诉我，父亲在工地被钢筋划破手掌，医生说再伤一次可能就废了。

除夕夜零点，父亲突然推门进来。他肩头落满雪，藏蓝工装结着冰碴，手里拎着两盒冻僵的饺子。”厂里提前放假了。”他摘下手套，指节处结着暗红的痂，”给你织条新围巾。”我缩进沙发，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机油味，混着陈年烟草的气息。

后半夜我被咳嗽声惊醒，父亲蜷在客厅长椅上，药瓶滚落在地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张被岁月揉皱的信纸。我摸到他后颈的膏药，边缘已经卷起，露出暗褐色的皮肤。他听见动静，挣扎着起来，撞翻了药箱。

“爸，我送你去医院。”我攥着他冰凉的手，发现他无名指上的茧子比去年薄了。急诊室里，护士说父亲低血糖加上胃溃疡。他躺在病床上，我第一次发现他眼角的皱纹比母亲的更深，像张被生活反复揉皱又展平的地图。

出院那天，父亲坚持要自己系围巾。毛线在他指间穿梭，我数着他手背上的针眼，像一串褪色的星子。”当年你奶奶走的时候，”他突然开口，”我把这条围巾埋在你爷爷坟前。”我的眼泪滴在围巾上，毛线突然变得柔软，”她说等孙子长大，要教他怎么把线头系紧。”

现在我的书桌上摆着那条新围巾，灰蓝色毛线里织着细碎的银丝。每当寒风钻进窗缝，我就想起父亲在病床上笨拙地系围巾，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在他头顶画出一道银边。他总说：”线头要系得结结实实，才扛得住北风。”

前些天整理旧物，翻出父亲珍藏的铁盒。里面躺着泛黄的奖状，”优秀班主任”几个字被摩挲得发亮，还有张黑白照片，年轻时的父亲站在讲台上，背后是斑驳的土墙。我忽然明白，他那些”封建思想”，不过是把祖辈的星光揉碎了，一针一线缝进我们的冬天。

窗外的雪又落下来，我替父亲系好围巾。毛线在指尖打了个漂亮的结，像小时候他教我写的”人”字——一撇一捺，要写得端正稳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