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薄荷糖与藤蔓》
六月的蝉鸣像一根细针,一下下刺进教室的玻璃窗。我攥着月考成绩单蜷缩在座位上,数学卷上刺眼的红色数字在视网膜上灼烧。窗外的爬山虎正攀着围墙疯长,新抽的藤蔓在风中摇晃,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。
这已经是第三次月考了。前两次的焦虑像被晒干的苔藓,在梅雨季里发霉变质,此刻终于凝结成实体的重物压在胸口。我摸出书包夹层里那盒薄荷糖,糖纸沙沙的响动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。母亲总说高考是人生分水岭,可她不知道,我书桌抽屉里锁着半盒抗焦虑的氟西汀,药片在铝箔板上印着褪色的蝴蝶纹样。
“小满,你爸在工地摔折了腿。”同桌突然压低声音,她校服袖口沾着美术课蹭到的丙烯颜料,”他说等高考结束就回老家。”我望着窗外那株被台风吹断枝条的爬山虎,断口处渗出的汁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。去年此时,父亲在工地扛水泥时被钢梁砸伤,当时我攥着满分的模拟卷躲在洗手间哭,瓷砖的凉意渗进指甲缝。
那天深夜,台灯在草稿纸上投出摇晃的椭圆。我机械地演算着最后一道大题,铅笔尖在网格纸上游走,突然顿在某个步骤——原来可以把二次函数转化为三角函数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在演算纸上割裂成银色的溪流。这个顿悟像颗薄荷糖在舌尖化开,清凉感顺着食道蔓延,焦虑的藤蔓竟在笔尖绽放出数学公式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课间操时遇见林老师。她鬓角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几根,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片:”这是你高一写的,’数学公式是宇宙的密码,但解方程前要记得先解开自己的心锁’。”那张纸片边缘卷曲,字迹被水渍晕染,却依然能辨认出稚嫩的笔锋。林老师把纸片夹回教案时,我看见她手背贴着膏药,边缘已经发黄。
焦虑像野草般在四月的雨季疯长。我总在凌晨三点惊醒,听见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,幻听成试卷翻动的声音。母亲开始把冰箱塞满各色水果,说维生素能补脑,可冰镇西瓜渗出的水珠总让我想起医院消毒水的气味。直到某天物理课,我看见前排男生在草稿本背面画满星空,每个星座旁标注着”引力波公式”。
我们开始组建”解忧小组”。美术课代表用丙烯颜料在教室后墙绘制星系图谱,生物课代表把细胞结构图改造成减压涂鸦,而我负责收集各种薄荷糖的包装纸。当五十张糖纸拼成银河系的形状那天,林老师往我们班调换了新座位——靠窗第三排,能望见整个操场的梧桐大道。
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,我依然在数学卷上栽了跟头。交卷时听见后排传来压抑的抽泣,转头看见林老师正用袖口擦眼睛。那天傍晚,我们躺在操场看台的台阶上,看夕阳把云朵染成蜂蜜色。”焦虑不是洪水猛兽,”她指着天际线处盘旋的无人机,”是提醒我们该腾空行囊的季风。”
考场上,我握着2B铅笔的手不再渗汗。当最后道大题出现熟悉的三角函数变换时,薄荷糖的清凉感突然从记忆深处漫上来。监考老师收卷的铃声响起时,我看见林老师站在走廊尽头,她手里的保温杯里飘着几片杭白菊。
放榜那天,我特意绕道工地。父亲坐在轮椅上,正用布满老茧的手给新来的小工讲解安全绳结。他看见我时,眼角的皱纹里盛满阳光:”你妈把抗焦虑的药换成鱼肝油了,说补脑。”远处塔吊的阴影掠过他残缺的右腿,在水泥地上投出奇异的几何图形。
如今每当我路过那所中学,总能看见爬山虎的新藤蔓攀上围墙。林老师的教案里还夹着那张泛黄的纸片,墨迹被岁月晕染成温柔的云朵。前桌男生去年考上了天体物理专业,他发来的照片里,实验室的离心机旋转着星云图案。而我的薄荷糖盒依然锁在书柜深处,糖纸上的蝴蝶早已褪色,但每次打开,都能听见那年夏天风穿过梧桐叶的沙沙声。
高考像场盛大的沙暴,卷走了所有草稿纸和橡皮屑,却把最轻盈的星尘留在记忆里。那些焦虑的藤蔓最终在某个清晨化作露珠,顺着爬山虎的叶脉滚落,渗进墙缝里正在抽芽的新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