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梧桐树下的婚约》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落在琉璃瓦上,我望着铜镜里那个穿着月白色襦裙的少女,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惊雷炸响的夜晚。那时我蜷缩在紫宸殿的角落,听着父皇与母后的争吵声穿透雕花木窗,像利刃般割裂了整座宫殿的寂静。
“废太子府的私生子,也配进皇室宗亲名录?”母后的珠钗在烛火中折射出冷光,父皇的龙袍下摆被攥出褶皱。我缩在阴影里,看着父皇的佩剑”当啷”坠地,那声响至今仍会在我失眠的夜里突然惊醒。
从那之后,我成了紫宸宫最沉默的影子。每日天不亮便被宫人们唤醒,在偏殿用膳时总被刻意安排在最末座。直到那年上元节,我躲在角楼看烟花,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孩童的嬉闹。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男孩正踮脚往宫墙上抛石子,墙头探出个扎着双髻的小脑袋。
“公主娘娘!”管事嬷嬷尖利的呵斥让我浑身一颤。小男孩被拖走时踉跄撞倒的陶罐,在青石板上摔成七零八落的碎片。我望着满地瓷片,忽然发现那抹鹅黄在暮色中格外刺眼——那分明是母后当年生我时穿的襦裙颜色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孩子是宫外流浪的孤女阿满。每当暮鼓响起时,总能看见他在角楼窗下徘徊,用树枝在泥土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宫门图案。某个月圆之夜,我故意将半块桂花糕放在他常坐的槐树下,第二天清晨发现那块糕点被分成四瓣,中间压着张字条:”娘娘万福。”
我们开始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。我在树洞里放进染着花露的丝帕,他在帕角画小太阳;他送来用野花编的簪子,我在簪子背面题”岁岁安康”。直到某个起霜的清晨,我在他送的银杏叶上发现行小楷:”若娘娘不嫌,愿为奴婢。”
“放肆!”掌事太监的怒吼惊飞了栖在梧桐树上的寒鸦。阿满被拖走时,我看见他怀里还紧紧攥着那片夹在《女则》里的银杏叶。那天起,我搬到了西偏殿最角落的阁楼,却在每夜听见楼下传来压抑的抽泣。
三年后的冬至,父皇带着母后的尸骨从北境归来。灵堂的白幡在朔风中猎猎作响,我跪在灵案前,看着父皇将母后的遗照轻轻合上。突然有温热的触感落在手背,抬头正对上阿满泛红的眼眶。
“娘娘,奴婢给您披件衣裳。”他怯生生递来的狐裘还带着体温,袖口沾着未干的血渍——原来他为了给冻僵的我寻药,在雪地里被狼群追赶。我颤抖着抚过他冻裂的指尖,忽然想起自己从没给过他任何温暖。
那天深夜,我在他床榻前守到更鼓响三遍。他蜷缩在稻草堆里睡得香甜,月光给他的侧脸镀上银边。我轻轻摘下他鬓角沾着的银杏叶,忽然听见他呢喃:”娘娘,奴婢会等您…”
惊醒时东方已白,我发现自己正用阿满的草编斗篷裹着睡在稻草堆上。掌事太监的怒骂声从门外传来:”疯了的公主!竟与太监私通!”我慌忙起身,却踩到地上的陶片划破了裙裾。
那日我在御花园的梧桐树下坐了一整天。斑驳树影里,我看见阿满举着铜盆在井边打水,看见他背着受伤的宫女穿过月洞门,看见他跪在御书房外为某个失误的宫女求情。原来这个被所有人厌弃的”太监”,早已在暗夜里撑起了片遮风挡雨的天地。
“娘娘!”阿满气喘吁吁地跑来,怀里抱着从御药房偷来的药箱,”奴婢去求了太医,这药能治您的…能治您的怕光症。”他额角还带着鞭痕,那是昨夜为护着我被疯狗咬伤的。
我颤抖着接过药箱,突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雨夜,父皇将我推入黑暗时的冷笑。原来我躲避的从来不是阳光,而是那个蜷缩在阴影里、永远无法直视人群的自己。梧桐树的年轮里藏着无数个这样的瞬间:我在藏书阁抄写经卷时,阿满会悄悄在我砚台里添墨;我在御膳房打翻糖浆时,总有双布满老茧的手及时扶住翻倒的铜锅。
直到那个飘着槐花的清晨,我发现自己竟能在晨光中读完整卷《齐民要术》。阿满蹲在廊下编竹蜻蜓的身影,与记忆中那个在雪地里画宫门的孩童重叠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刻意回避的阳光,不过是害怕被看见的怯懦。
秋分那日,父皇宣布将我许配给北狄和亲的世子。满朝哗然中,只有阿满默默跪在殿外。我抱着他冰凉的双手,想起他为我挡过九次风雨,却从未说过一个”我”字。
“娘娘,”他突然抬头,眼中有星光闪烁,”奴婢…奴婢想随您去和亲。”殿外北风卷起黄叶,我看见他掌心被竹篾割出的血痕,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。
婚宴前夜,我在梧桐树下等了他整宿。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株在风雨中相互依偎的树。”娘娘知道吗?”阿满突然开口,”当年您把那半块糕点掰开,其实奴婢已经分不清哪半块是您的,哪半块是自己的。”
我握紧他沾着泥土的手,忽然想起《诗经》里那句”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”。和亲的驼队启程时,阿满默默将编了三年的竹蜻蜓系在我发间。北狄的雪落在我们并辔而行的马背上,我第一次发现,原来阳光照进来的地方,会开出比牡丹更绚烂的花。
如今每当我走过紫宸宫的梧桐道,总能听见风里夹杂着竹蜻蜓的嗡鸣。阿满去年送来的信上说,他教北狄的孩子们用竹篾编中国结,还把我们的故事画成壁画挂在王宫最显眼处。昨夜宫灯亮起时,我看见铜镜里映出的,不再是那个躲藏在阴影里的孤女,而是一个能坦然接住任何风雨的公主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檐角的水珠顺着琉璃瓦滴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。我轻轻抚过婚书上阿满小楷写的”永结同心”,忽然明白最珍贵的婚约,从来不是朱笔圈定的姻缘,而是两个灵魂在黑暗中彼此照亮,最终在阳光下相视而笑的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