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梧桐巷的第七棵树》

梧桐巷的第七棵梧桐树又抽新芽了。我站在树下，看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绿叶，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树干上还留着去年刻的那行歪歪扭扭的字：”阿宁，今天下雨了。”

这是我和阿宁故事的起点。我们是在巷口早餐摊前认识的。他总坐在靠墙的竹椅上，把豆浆吹到温热才喝。有次我踩到积水滑倒，他伸手扶住我时，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。他说自己是个汽修工，每天推着工具车穿过梧桐巷去汽修厂。那时我正为考研失利焦头烂额，他递给我半块烤得焦黄的烧饼：”要不先吃点东西？”

后来我才知道，他每天都会在早餐摊多买一份烧饼。他说这样就能在巷口多坐一会儿，看晨雾里飘摇的梧桐叶。我们开始分享彼此的生活：他修好一辆老式凤凰自行车送给邻居奶奶，我帮他整理汽修手册里的故障代码。巷子里的孩子们总爱围在他工具车旁，看他把生锈的扳手擦得锃亮。

第七棵梧桐树下的长椅渐渐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。阿宁会带我去厂里看他在车间焊接零件，飞溅的焊花像细碎的星辰。有次他教我辨认发动机的零件，金属工具在他掌心泛着冷光：”你看这个齿轮，就像人生里转不过去的坎。”我那时还不懂，只觉得他说话时睫毛在晨光里颤动，像停驻的蝶。

转折发生在深秋。那天我捧着考研录取通知书冲进巷子，却看见阿宁蹲在第七棵树下，膝盖上摊着汽修图纸。他右手的无名指缠着绷带，血渍已经干成暗红色。”昨天修车时不小心被冲床夹伤。”他抬头时，我看见他眼底泛着不自然的青灰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那段时间汽修厂订单暴增，他连续三十天没合眼。有次他发高烧还坚持工作，结果在给货车换轮胎时被钢圈划伤。我抱着他冰凉的胳膊冲进医院，听见他轻声说：”别担心，我还能修好自己。”可那天夜里，我听见他压抑的咳嗽声在病房里回荡，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。

考研复试前夜，我收到他发来的短信：”今晚十点，第七棵树下。”我带着复习资料赶去时，发现他正用砂纸打磨长椅的木刺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工具箱里躺着拆开的助听器。”医生说长期噪音损伤了听力。”他笑着把助听器装回耳朵，”但听不见声音，反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”

那天我们聊到凌晨三点。他说汽修厂要给他分配新房，离梧桐巷只有两条街。我摸到他手背上的烫伤疤痕，突然发现这个总把工具擦得锃亮的男人，身上藏着这么多看不见的伤痕。他教我辨认汽车电路图时，手指在图纸上划出的弧线，像极了我们共同走过的梧桐巷。

分手是在初雪降临的时候。我抱着他送的凤凰自行车钥匙，听见他说：”你该去更大的世界了。”他转身时，我看见他围巾上沾着机油，在雪地里晕开深褐色的痕迹。第七棵树上的积雪压弯了枝桠，像我们摇摇欲坠的承诺。

后来我常常去梧桐巷散步。春分那天，我在第七棵树下捡到半截生锈的扳手，上面刻着极小的”阿宁”。秋分时发现长椅换成防腐木材质，但木纹里还嵌着他当年掉落的木屑。冬至前夜，我收到汽修厂发来的通知：第七棵树下的长椅捐赠给巷口小学作为劳动课教具。

今年清明，我带着新做的助听器来到第七棵树下。梧桐絮飘落在助听器外壳上，像撒了一层细雪。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金属碰撞声，转身看见阿宁正蹲在地上，用砂纸打磨长椅的木刺。他耳垂上的助听器闪着银光，在暮色中像两粒星辰。

“听说你考研后去了南方？”他直起腰，工具箱里躺着新买的扳手。我接过他递来的热茶，茶香里混着淡淡的松木味。暮春的晚风掀起他鬓角的白发，那些被机油浸染的岁月，此刻都化作梧桐叶间的细碎光影。

第七棵树的新芽又长出了七片叶子。我数着树干上的刻痕，从相遇那年的”今天下雨了”，到如今歪歪扭扭的新刻字：”2024.4.15，第七片叶子的故事。”阿宁把磨平的木刺重新钉回长椅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，像两棵根系相连的梧桐树。

巷子里的孩子们跑来问：”叔叔阿姨在做什么呀？”阿宁笑着指指长椅：”他们在给梧桐树做年轮。”我摸着助听器里储存的录音，里面是阿宁沙哑却温暖的声音：”你看，普通人的故事里，也能长出会开花的年轮。”